馬車從皇宮行至王都城南朱河鄉,向正南一路行駛,需逐次從外宮“紫雲門”、禁城“得輝門”、内城“附麗門”、外城“臨月門”,通過所有門禁,到達朱河鄉時,再于一道“紅關”稍停。
白雲聽說皇帝、或荼燃這樣的儲君微服出行時,駕車人隻需遠遠作出特殊手勢,再向守門展示“通路鬼符”,表示車上載着皇室貴戚,就可立即通行。
今日看來傳言是真,侍衛兼駕車人的香香沒有像昨日那樣報明“馬上有一考生,名白雲、為宮人破格獲準參加鄉試,特請通過此門”。
香香,皇帝的貼身侍衛,在森嚴門禁面前都沒什麼面子,加上藝女參考也純屬異事,兩人總得反反複複取出她的“準考批示”,來接受盤問。
就那麼一路耽誤颠簸行了大半天,到了朱河鄉堪堪趕上開考搖鈴。路上,除了香香好心摸給她的一塊壓扁、漏了果餡兒的酥餅,白雲什麼都沒吃,隻得餓着肚子勉強答卷。
幸好在場中能找考官要水喝,兩個多時辰的考試,15歲的少女往自己小小的肚皮裡灌了四大碗涼水來抵抗胃中饑餓,回去差點鬧了肚子。
今天不同——恐怕至少是能吃上頓飽飯了。每次停車,外面除了一聲謹小慎微的“得遇大人、誠惶誠恐,煩請将貴物呈示給小人”,就不再有誰出言雜亂地問詢,馬車總在一片令人心暢的靜谧中繼續啟程。
白雲一路眼觀鼻鼻觀心,隻用餘光探看陛下的動靜:她始終睡得沉,并且雙眉緊蹙,以至于睡着也顯得煩悶氣怒。
她的夢裡都有些什麼呢?是刀光劍影、黃沙白骨、血流成河麼?
聽着都城中的人潮雜語、店家吆喝聲,尤其是一陣辦喜事的吹樂笑鬧聲……白雲沒有見過那般景象,雖心癢癢、也不敢貿然掀簾查看外面,恐暴露陛下沉睡的聖顔。
她隻在心裡數着車停、車拐彎的次數,與心中谙熟的地圖比對,從風偶爾撩起的細簾縫中努力窺視外面,來辨認自己的所在。
通往鄉村的大道上,馬兒跑得平穩、車子一路疾馳,果然在收馬車路費的卡口停也沒停。就這樣,剛過紅關,晨間鄉集的熱鬧聲竟沒散,看來還未到巳時半(10點)。
真是坐在了天下一等便利的馬車上。
這時,香香那活潑醇厚的嗓音隔層簾布傳來:“大姊,我看這朱河集市逢上春貨季了,可有要逛的?今日,去海晏樓還是素心樓?”
大姊……噢,原是陛下在外面的化稱。
身側睡獅般的長發女人一下子轉醒,眼睛不再顯露疲憊,恢複了灰白分明的清澈,嘴唇也十分紅潤。
通宵後隻睡了一個時辰,她竟像是滿血複活,用低沉渾厚的聲音斥責道:“不下去!怪事,集市有什麼要逛的?你自己喜歡便看個眼飽吧!前年春天花一顆銀豆背一筐子野香椿回去、你家笨婢子不會認,傻廚子竟也以為是臭菜!全給豬糟踐了;去年春天弄隻五彩斑斓的長尾野雞在我宮……在我院子裡瞎撲騰,竟跟我說找來了孔雀!……隻會耍刀的蠢貨,看看書罷!”
一睡醒就罵人。
白雲在側暗暗想笑,微上挑的冰藍眼睛露了些忍俊之色,心想這皇帝陛下居然連人家的婢子廚子都記得,話語内容毒舌有趣,能聽出兩人關系很親密。
“大姊,哎呀,時間還早、戴上黑紗帷帽下去逛逛呗,我是想讓您和……”
“逛什麼逛,說了不下去!”陛下陰着臉吼了一句,立即将這樣的臉轉向白雲、低聲問,“你,吃海鮮?吃素?忌口呢?”
白雲萬萬沒想到陛下會轉向這個透明的角落,突然問起自己的飲食喜忌,不禁心一跳、臉一熱,緊張地說:“除過重的辣子、麻椒之外,白雲并無忌口……全随陛……全随大姊、二姊。”
女人揚起細劍般的灰眉,白牙尖壓住兩邊的唇微微翹了起來,似是滿意于她的機靈,又似是滿意于她受寵若驚的态度,端坐對前方吩咐道:“小妹既無甚忌口,便直走左拐,海晏樓。”
香香苦笑應是,在前催馬、搖了搖頭——自己撺掇兩人下來逛街培養感情嘛,奈何陛下對情愛之事一竅不通,腦子裡、心裡關乎浪漫情調的部分,就像石住了一樣堅硬。
白雲漸漸在一片輕盈的氣氛中感到……好像,是從自己更加頻繁地透過風撩起的簾角,向外愉快地瞧看開始,陛下從身側摸出了黑紗帷帽來,似欲對自己說話。
“你,若想逛逛看看,便是現在下車也行。”陛下這樣改口說。
白雲心裡又是一跳。
“多謝……大姊,實在不必,白雲隻是望見了一排晶亮的東西,看不太清是什麼而已。”白雲雖叫陛下一聲大姊,卻不敢逾越藝女的半分禮數,低眉低眼地說話。,
這時間,後排的車輪像是硌了石子兒,車廂颠簸,她半挨着軟墊的屁股一下子淩空、又重重落下。香香在此時猛然刹車,她整個人本就輕飄飄的、又無什麼身手,自然因慣性從座位上前傾而去。
眼看單薄的膝蓋就要跪地,她半閉眼睛沒吭聲,打算悶聲接受意外的發生。
一隻不算壯卻結實的胳膊,瞬間橫攬在她腰前。
長指甲的大手收成了拳,拳面的暖意緊貼着她的肋骨,穩住以後,略有強硬地将她的身子擋回座位去:“往裡坐安穩點,别拘什麼藝女坐卧之禮——”
“多謝……”她擡眼看見,女人瘦臉兩側的咬肌緊緊繃了繃,大概把難聽的都咽回去了。
自己這麼弱,在她看起來一定很蠢笨吧?
經曆驚險之事,陛下沒有爆發,這樣陰沉地說話想必已是足夠隐忍。
那手落下去,還将早先她裙膝上沾的灰印子又撣幹淨些,随口吩咐一樣緩和氣氛說:“晶亮之物,那是寶石眼鏡鋪子,我在這邊都能看清。說起來,起先在未昃廳就發現了,你總眯眼看東西,眼睛不大明光吧。夜裡點暗燈讀書弄的?小心害了目昏之疾——你才15歲,要注意。”
接收到這内容細緻體貼的話語,仿佛真受到了長姐的關愛……白雲有些不敢置信,從被熱手碰過的膝蓋開始、整個身子都有些僵了,耳廓陣陣發麻:“陛、大姊,多謝、白雲會小心眼睛。”
“停車。”
“跟着我。”女人說罷一手撩開黑紗、将帷帽戴上,掀開簾子輕松地躍下了車去。
白雲剛撩開錦簾一角,就見燦白陽光之下,陛下的手向自己的握了過來,她的手心繭已經泛出表示厚度的黃色,摸上去觸感粗粝,卻非常暖,伸進去被包裹住,仿佛是直接沒于她全身的溫血之中。
“大姊!剛剛是隻村狗,差點軋到了……小妹、無礙吧!……我今天岔子太多了,您罰我吧。”香香話裡帶着冷汗似的,向這邊賠罪說。
少女正欲學習陛下剛剛的那種跳躍姿勢,借力向下探腳而去,女人卻直接一伸胳膊圈住她的後腰,将她抱下了地,簡直像抱小孩子似的、叫她有些赧然。
同時口中對香香冷道:“今日再有一次意外、傷着小妹,下月的零花一分都沒有。”
零花錢?唔……大約是罰月俸或者賞錢的意思?她心裡揣測。
果然,陛下将她牽回了那家眼鏡鋪,這一段路上為配合上她的短腿,還刻意放緩了步子。剛到店前,就對掌櫃直言要進店内,選材質最好的水晶鏡。
一時間,白雲倒是有些沉進陛下的細緻呵護中去了。
直到看罷金圈放大鏡、金線繩水晶雙鏡片、玳瑁圈琉璃單片鏡、墨晶遮陽護目鏡、各色水晶原料等昂貴稀罕之物,就是陛下根本不問價格,白雲一一掂在手上,也稍有些清醒之意。
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和身份、她還是在陛下和店家的交流中找了個空子,微笑推辭道:“大姊,說來我的眼疾隻是輕症,用不上這樣奢華的東西。”
“手持的費力……你眼窩不深,剛剛夾單片總掉,我看挂在耳鼻上的雙片最為省力合适。方框的、更适合你這鵝蛋臉。”黑紗後的陛下卻不管她說了什麼,打量一下她的臉,繼續沉聲推進道。
白雲才想起,陛下的性子原是不容忤逆的,隻是現下大概念在自己這張臉的份上,對自己有十足的耐心罷了。
怎麼一時忘了?這副面貌、初次相遇的姿容和場景,自己還刻意打扮、安排過……在藝女司見了包裝過的新奇女子,一定就像在販賣珍稀寵物的店裡、見了最精通讨好的新寵物,想給它一時興起的榮寵罷了。
半個早晨而已,竟叫她逐漸忘記了這位君王的可怕之處,忘記她手下隕落過多少條命。
見她将那透亮的冰藍眸子的眼光收斂,垂下白睫表示順從和沉默,陛下思索片刻,轉而如此吩咐:
“張揚如同炫耀,确實招兇。那便依小妹所言,弄得低調些,勿要金光璀璨、犀角象牙的,就選黃銅便是,也不嵌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