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松眉不醒。
她的身子高壯魁梧、頭也很大,抱在懷中簡直像抱了顆威風的虎頭獅頭,可是,涼而沉,眼簾重重垂着、無表情地随人撥弄,呼吸淺弱,幾乎吹不動自己落下去的一小縷白發。
充斥此身的烈火君威,如今何在?氤氲此身的花般柔暖,又何在?
心中酸楚濃得發苦,鼻根漸起震痛、眼前又厚厚聚了淚:她待自己好,自己心中卻不得不百般猜疑算計,如今情急才知,不願……根本不願見她這樣!
三千一雙淚目仍定定地望着女人眉間唇上,開口語聲雖低、淚音雖顫,卻陰厲如斥令:“儲君殿下在何處,為何此時還不召來!”
她喚不回她,可至親至愛的荼燃、總能拉她一把……!
香香被那語氣吓得全身一凜、回道:“儲君殿下病重,已……三日未醒,息弱欲斷,再不能來了。”
偏生在這時!?三千胸中泛起無邊絕望、可總不願就此放棄!心頭急火再滾,怒熱湧血上腦、幾欲障目。額頭貼着她的額頭恨恨咬牙時,幾顆燙淚滾落在女人額上。
她以指腹慌然擦去,卻見女人兩道細劍眉間,忽而蹙了下,那呼吸也緊了緊,胸前起伏,與平日欲發怒前的恐怖征兆無異。
“陛下……陛下!”她吸着鼻水、喜極破聲而喊,可女人眉宇漸又平展,呼吸也弱下去。
“鹿大人!趁現在再喊!不成就扇她一記,莫怕!她現下閉着眼睛、不會曉得!”鷗聲醫威甚重,發言無所顧忌,在床尾高呼着添柴加火,“下手務必發狠,陛下皮糙肉厚、極為吃重!”
三千怎舍得扇她耳光,哪怕是輕輕的也下不去手——卻實在被鷗聲的助威穩下了心神。
她挺立後脊大吸一口氣,兩根戰栗的指頭不管不顧地揪了女人厚實耳廓,在側大喊一通:“陛下!陛下!您說臣三千是天降佳才,臣也願不負天責、不負君上賞識之恩!陛下現在死,是辜負了臣一番忠心!
陛下!您對臣寵愛呵護備至,每每施予溫情之舉、何嘗不是引得臣心中柔情若水、愛欲難以自禁!既撩撥了臣,陛下現在要死,又是辜負了臣一番情意!”
話一畢,滿室肅靜,連呼吸聲都不聞。
下一瞬間,就聽得女人喉嚨裡發出怒不可耐的聲音:“孤……說了就睡一會!睡一刻!鷗聲!你煩煞人也!當孤真的不敢砍了你!?”
三千喊得喘氣不勻,落淚望見、女人一雙清湛的灰眼向自己這邊瞪得溜圓,面上也泛起了清潤的微紅色:“不是叫你……”
話未完,卻在她懷中閉目、身子一陣輕抖,手扯身下錦單、咬唇凝眉。
“陛下、痛吧?莫咬唇了,全都破了,找塊巾子來咬吧。”三千痛聲一出,更覺安撫她的話語如刻印自己魂中,此刻共振于心腦、熟悉不已。
“睡一刻?!陛下任性妄為、睡了快半個時辰!煩煞你了?你才是急死臣了!要罵也是臣罵你!陛下閉眼一死倒是暢快,卻是污我畢生行醫之清譽!”鷗聲言語上亦絕不退縮,句句都要煽動、激怒她。
女人果然痛中狂怒,半斜側起身子手指着鷗聲、眼裡更加有神了:“逆臣!你她娘的現在也敢咒孤了!?”
“給我躺下!先前就這樣翻側着胡鬧,才鬧得沒力!”鷗聲接着斥她。
“别起來!快躺下。”三千忙遵醫囑、慌地按她肩,按不動,隻好再撲上去抱她的頭。
鷗聲小聲示意底下跪的年輕禦醫上來:“你力氣大,你來按她肚子。”
有禦醫擔憂三千、要上前來提醒她注意安全:“鹿大人,陛下不欲叫人碰,這尖牙利爪實在駭人、鹿大人小心等下傷了自己……”話到一半,卻被香香眼疾手快地拽走:“噓,下來,你懂什麼。”
“是!”被點名的小禦醫吓得全身抖抖顫顫,大做兩個深呼吸才敢上前來,一咬牙、按照鷗聲指示使勁按壓她腹部。
三千見之怕極,幾乎想把自己的手伸進女人口中讓她咬緊、咬碎,女人卻很快地避開、擰過頭去。她半張口唇,未曾慘叫、未曾流淚,隻是可憐地嗚咽一聲,額頭脖子上粗粗的青筋因痛怒暴起。
三千見之撼然,胸臆間如有海潮翻湧滾動,刷啦拍擊心房。情起、憐她至深,又是苦于自身無力,隻好抱緊她抽抽嗒嗒地痛然落淚,鼻子裡哭得與犬哼唧無異,一時看過去,不知她倆哪個情狀更慘。
“陛下、這一仗到了最後關頭,再不能洩力,一鼓作氣便結束了。”鷗聲恢複沉穩道。
“……孤知道了。”她同樣收斂怒意、壓制痛意,專心用力。
三千屏住呼吸看她臉色,張望醫生的表情,片刻不到,就聽得床尾一聲:“好了。全幹淨了。”又響起硬物落入銀盤的脆聲。
緊張守候的禦醫們重新忙碌起來,收拾醫案、撤走銀盤、拆了圍帳、換下血褥、端走盆盆血水……
女人松力躺回汗濕的枕頭,雖好一陣喘息,卻仍有力氣擡手、用重新變得暖熱的掌根抹掉三千臉頰上的濕意,大手拍拍她覆蓋雪發的頭頂:“鹿卿……她們終是沒護好你?要說小拙這厮、幾次三番……”
三千享受這拍頭摸臉的待遇,使勁搖頭:“是臣的錯!”說着、淚還不止。
“莫哭了,悲情太過恐傷心神。瞧你、心性還如孩童般不穩,哭得像小狗似的。區區頑石幾塊、孤比你想得更強……況且,聽我說……”
“陛下!軍報!”忽有女子粗聲,在月洞門前隔帳而報。
“說。”女人半撐起身體、雖面色虛弱,然而穩聲如常。又低眼看三千,輕聲叫她:“别跪着了,坐上來。”
“陛下真料事如神!宮内暗藏五名殺手均已抓獲、四人當場服毒自盡,一人還在刑司拷打!見血信而叛的東南郊王都軍,共3400餘人、俱已伏法于内城柳明路道上!叛将王明震、蒙凱及勇鋒三人已被緝拿,與右相勾結謀反之罪,三人均供認不諱!右相德臯一個時辰前、已在宅中畏罪懸梁自盡!”
“好啊,今日血信又引出一個勇鋒……哼,德臯這老烏龜王八蛋、自己倒是死得果斷,棄家小于不顧,令人不齒!内城可有無辜者受傷?”女人大手抹一把臉上的汗。
立即有機靈的宮人擰了熱巾遞上來,三千接過去,噙着淚為她仔細擦拭臉頸。
“鹿卿自己擦擦眼淚和鼻水。”女人笑着把巾子推到她臉側。
宮人見狀,俱是面面相觑地使眼色,知道此時女人心情好得很,可以在她眼皮子底下悄聲互訴驚奇之情。
“……内城中諸官員,因驚吓磕碰、身有輕傷者十數人,目前未發現有遭叛軍之亂的無辜者。”
“報得好,你退下領賞罷。小拙呢,在門外?”
“臣在!”小拙因三千之事心内有虛、又急候許久,聞聲似一驚,直接跪下了。
女人輕按住三千的肩頭,仔細看了她一眼,眨眨灰睫、才對外間說:“明日起、孤早朝休去五日——天鬼大帝,征戰無度,狂怒無制,經年行旅颠簸、舊傷郁情堆積以至常常腹生頑石,引發血崩之疾。近來操勞過度,病情甚笃,今日又受宮内暗殺之驚、血崩難止,縱硬骨強撐、有力回天,之後更恐淋漓不絕、難固本氣。病根已深,此後再不能親征——擢,小拙為正一品天.朝鬼統大将軍,将軍符外,再掌金鬼符。”
宮人止了笑鬧不再出聲,個個面露憂色。
“陛下……?”三千淚水又湧、在側不信地喃喃出聲,女人暖熱手心更将她按了一按,十分有力。
“臣、領旨。謝陛下深恩、深信。”小拙歎聲似乎含痛。
“孤失血神虛、身乏至極,除禦醫、香香侍衛和鹿卿外,都暫且退下,如今危機盡除、留百人守在殿外便是。”女人說着,躺回枕頭閉上雙眼。
她一句話後,三千還将目光投向外面觀望,卻不料圍床三面的紫帳後邊響起一陣甲胄蹭擦的刷刷聲,緊接着,少說有兩百人的持刀禁衛,列隊從床兩側向門外魚貫而出……明顯有人偷偷用餘光打量床側的她。
三千還未反應過來,女人略有低沉的厚聲帶上調笑,悄然響在她耳畔:“……孤不曉得,鹿卿面對孤、心中亦柔情若水……小小年紀,愛欲難以自禁?如此喚孤,雖不知真情假意,傳出去怕是……要坐實了妖妃惑君的名号了。”
……!
三千瞬間回憶起自己那一番竭力的喊叫,整個腦子轟然作響——比起假稱什麼坤乾相合的妄言,可是又放蕩到不知道哪裡去了!她臉頰燒了個火燙,雖保持身姿筆直,眼光清明的端莊,頭卻在脖子上微微暈晃。
“過來。”女人等衛兵走幹淨,勾唇又笑,擡手拍了拍她後腦、三千見她似是無力再起,又難抵身下泛出的甜香、不禁乖乖靠去她胸前。
女人撫了撫她的雪發,小聲柔和道:“今夜本想讓卿安然睡一覺,卻終是讓卿擔心了,剛剛是騙人的。孤沒事,不如說現在都好全了。孤剛出生就被當成怪物,神婆幾番折騰、傷在花器,雖整體無大礙,但腹内結了幾顆無精卵,雖然經年粘連腹中,但無甚感覺。
近來許是操勞的原因、常腹痛流血,恰要引出朝中叛黨,孤便心生此計,以身為餌。着禦醫鷗聲誘導其長成足夠大小,引發排異,今日舉事用一劑催産藥、以小産之法娩出,如今全然排幹淨了,已然大好。
卿可不必憂慮,孤身強體壯如同猛獸、兇鬼。”
三千閉了閉眼睛,擡手撫她耳廓臉側道:“可陛下昏迷不醒,又、流了那麼多血……”
女人朗笑:“忘記告訴卿了,血也是騙人的。鷗聲大醫伴孤身側這麼多年,一起演出戲也是信手拈來。那多半、不是孤的血,乃是圍帳内藏有一盆蜜漿、番花紅色和獸血等混合制成的假血、足以亂真。
此事,連宮人兵衛也要騙過,孤欲扮弱,以使米魯爾國及朝中暗藏的叛黨喪失警惕,再者,孤也有意讓小拙統領軍中威權……明白嗎?”
就算所言為真……因驚痛陷入昏迷、險些沒能被自己喚醒,還有那身上經受的諸般苦楚……又不可能是騙人!若非自己趕來、一幕幕都看在眼裡,她豈不是全都要藏掖着?
被當成最親近的幾人委以信任,是足以讓自己感到心暖。可對最親近的人,她仍是一副避重就輕的逞強樣子……
三千不欲争執追問,使她無法安歇,口中隻歎息答道:“臣明白了。可陛下再是體魄強健如同猛獸……兇鬼等強物,畢竟以人肉身受小産之苦,不可輕視。需卧床靜養、以膳食藥品細心調理,也絕不可行騎射、下水等事。”
“唔,孤聽你的。”
三千說着突然想起一遭,趕快從她胸前起身來,擡手自然地撫了撫、握了握她胸前一側豐軟,想問她此處還痛是不痛、有無硬塊,卻見女人臉頰遽然竄紅,灰眼睛瞪得老大。
她擡手猛地将她打開,口中驚道:“孤還病着、且還沒準你呢,你就這麼膽大好色、使着狗爪子亂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