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寅卯交接時,琉璃宇清宮西偏殿血氣漸消、血信旗降,然而,外間燈火到了白日裡仍通亮不熄。
天鬼十年六月初七,當朝第一大亂落下帷幕。東南郊叛軍與右相合謀,于君王血崩神失危難時刻湧入内城,連同宮中細作五人裡應外合、欲取天鬼大帝項上人頭。
然右相死到臨頭、孤注一擲之舉,終不敵君上經年多謀善慮、計策全備。
西北、西南、東北三郊大軍前日亥時已趁夜出動,宮中禁衛2000人、暗衛400人亦嚴守兩道城門,叛軍遭大軍合力圍剿、皆于内城當場伏法,受殊死之刑。
柳明路道屍首堆疊、血流成川,紅河漫入道旁官宅,為官有污者、皆恐不自勝。
翌日有旨,誅右相德臯、叛軍将領三人九族,參與謀反者受車裂烹煮之刑,抛屍荒野、飼喂鸮鹫。至于妾與嬰童、甚或宅中寵畜,無外皆誅之,然為減幼弱苦懼、施火铳槍決之刑,予墓土碑石之葬,以彰聖恩。
左相林奉恩夫婦午時入宮,西偏殿外長跪奏上——養女林小辛,雖為前朝遺女、又無知有孕,願陛下念在其為圖謀局内所布關鍵棋子,又由左相夫婦撫養多年、親情已深,自身亦願斷絕情念,求赦小女林小辛死刑、改杖三十、留其性命。
申時一刻、上着鹿三千攜旨準之,言死刑杖刑均可免,然堕下罪臣之脈以絕後患、不可免。流産休養之後,上準其于清白之家再尋佳偶,又準其于北苑内墨光寺為胎靈祈禱冥福,以撫其喪情喪子之傷。左相夫婦大喜過望、泣謝之。由是,右相一族無一例外,連腹中胎兒也俱伏誅,以根除後患。
第三日辰時,又有旨,德臯雖畏罪懸梁自盡,然于君側懷謀十數年、貪賄叛君、逆法逆天,罪惡重大。
當日午時将其屍身剝皮楦草,高吊内城城門,其餘部分,再于鬧市施以火鞭之刑、淩遲割肉之刑、重錘碎骨為齑之刑。
王都所居純花女族居多、素來以天鬼陛下為馬首瞻,民風甚悍,前朝起、亦多有苦于右相淫威者。以至于刑場台下,民衆竟憤然争搶碎肉碎骨、抛于自家糞缸中,以作養花之肥。
地獄與人間之景,以此大案、相交錯。
當朝右宰相,成為當朝第一例死後仍受千鞭萬剮、挫骨揚灰之刑的重罪者。
時人聞之,皆服于雷厲君威,想天下宵小之輩,亦怔簌畏然。
原藝女司藝女白雲、現登殿試狀元鹿三千,陛下遇險之夜由天官親指為天降月母,由天.朝鬼統大将軍小拙護送,救駕立功、若有神助。
其後五日間,上述聖意均為其攜聖旨于殿前口傳,又于君榻側侍候藥食等事,夜寝定坤宮中。
傳言,鹿三千嘗勸陛下,對罪臣家中幼弱之衆不應施以折磨之刑,應用老練之劊以減其苦痛;左相所請林小辛之事,陛下亦詢問鹿三千見解,其間頻颔之,擇其容赦之諸般主張。
其得信之深、得寵之濃不言自明。
七日後,天鬼十年科舉殿試揭榜,鹿三千之名,果不其然高居榜首。
然而,亦有谏臣議陛下公私不分,言救駕之功、天母之尊應另行賞賜封冊,至于狀元之位、不得有半分偏私。如此偏心15歲的小小少女,恐傷天下寒窗讀書人、有志者之心雲雲。
上不語。後莞爾冷笑。
上令玉絕塵親督、開示籍部所錄《天鬼十年夏·殿試策問對答》,将各位考生關于“儲君”驚天之問的口答仔細謄抄,張于金榜之側、昭示天下。
鹿三千所答,雖用盡巧詞、處處可見其心思狡黠媚上之嫌,然比之其他諸位考生,或支吾結巴,或顧左右而言他,或當場跪求不仕、願歸家耕田之懦弱反應,鹿三千處之泰然、以顯優異。
可見鹿三千雖年僅15歲,卻已有臨危不懼、思維缜密、了知君心的能臣風範。
天降之才、可造之材。
此人不伴君側,誰能取而代之?
十日一過,便迎新官受封朝會。
夏雨之後,晨空洗藍舒情、早風爽意沁心,戴墨玉珠冕冠、着紫紅百花禮袍的陛下精神煥發,英姿威武,面若花紅,步履生風,毫無此前所傳重傷、重病之色。
百官見之、十日中高懸的心石落地,跪地大呼:“陛下康健不改、屹立若峰萬仞;陛下萬歲安然、壽長如日恒生”等悅敬之語。
陛下于宮内正南,行朝會的“宙合宮”前,親迎狀元娘鹿三千下馬。
狀元身着绛紫、銀線重繡雲、月、花、鳥的繁複喜袍,雪膚、白發、冰眸,眼尾起一抹自然的绯紅血色。雖瘦弱不禁,卻無半分故作的嬌柔。面貌冷且豔、肅且清,挺一身直骨在天光雲絮之下步步緩行,真有玉立天人之姿。
如此神人,穿大喜大貴之袍衣,腰間金鈴、玉帶、曜石牌等珍寶垂挂多如簾幕,縱是緩步上前、也起成串金玉滿堂的美妙之音。
天宮與人間之景,以此大喜、相交錯。
狀元下馬欲行跪叩大禮、陛下朗聲免之。賜“東雲青鬼”墨玉簪一支,親封其為從四品侍密部侍籍,以賞才學膽識;又賜東海所貢“月輝”珍珠垂額、東雷郡所貢藍清碧透之“月魄”軟玉镯,以賞天母救駕之功。
件件,都是陛下扶髻握腕、親手為其佩戴而上。
如此沒完,陛下再召天官文命上前,當場擲卦為“坤”,明證天意。
陛下見卦、良久默然,終颔首言:“天意、既玄而不語,占斷百試不爽、不信之也應心敬之。至于此後行事、需于人間之理無傷,孤敬天重道、早已令廢神鬼淫祀,今欲封賢人鹿三千為天母、于人道尊之敬之,想來亦無可非議,而不欲大設犧牲、祭那虛無缥缈之太陰神鬼。”
百官皆道:尊人敬天、而不勞民傷财,陛下英明!
遂,封鹿三千為當朝天母,入主定坤宮,衣食護衛與陛下同格、尊榮與正一品官同格、見陛下亦可不跪、朝會賜坐君下一位,免傷天威。擇日将同行王都西南熹凰山、以清香三根一束祭天、正式行天母封冊,此舉隻求慰天、安國。
按群臣念,鹿三千才學人品均為上等,能伴君側、作勸善勸慈之用,左相一黨又見陛下似是有意于天母——無論其稱呼為何,是否受封為妃、為妻,大概皇嗣之憂可解,三千為孤女,外戚之亂從根源可免,新儲降誕、冊封不日可期……
于是,朝會上件件破格封賞,左相在内衆人竟未言不服,無有異議。
花盛月圓、夜中悄悄妝點,輕歌曼舞,台榭之下會亨嘉。
八珍玉食、案上源源不絕,飲酒宴樂,盛筵之上詠豪言。
早間一通封官冊尊之舉,不是三千盡數都能預料的。
幾日侍病間,她已曉得自己對陛下的情,是由心中油然而起、如今深厚難消,更曉得、女人對她的寵愛深信。
不過,聽聞“天母”之事後,女人隻是一笑置之、對她那情急下的妄言是罰也不罰,但,對那“坤乾相合”的暧昧之語,也未做什麼反應。
雖然略逾矩、叫兩人雙雙面紅的調笑玩鬧時有發生,但陛下,是與當初有意要封她為妃的熱情不同……
三千猜測,她許是身子不适、又憂心儲君殿下吧。陛下隻保持着恰好的分寸,每每微笑稱乏了要睡、或将她支去一旁看書用膳,莫名地讓情念都冷在地上,不拾起它。
三千當然猜測:陛下查到了自己的身份,遂冷情以對、準備對自己下手之類……的原由,又實在不合理。
因為陛下對叫她參豫政事,根本熱情不減。還未封她為那侍密部的侍籍,便叫人将右相大案的卷宗交于她細查細判。讓她說出斷事主張後,贊之、笑之,還以帝王處事手段将不合理處一一訂正、以道理教習之。
比之君王策問,更如同夫子誨人不倦。
深信呵護依舊。
今日下馬之前,三千是有多般猜測,但陛下之寵絲毫未變,她心中有底,亦能坦然面對朝上諸事。
又未想到,陛下再将榮寵提高到如此地步……
竟以天威、鎮群議。
三千觀賞昔日姐妹所奏、所舞的宮中舞樂《盛花滿庭芳》時,心中撥琶指法和舞蹈步法仍爛熟,然而今日無需舞蹈奏樂,竟端坐于觀衆席中尊位,心弦、不由得恍惚地随恢弘之樂的旋律震蕩……
宴上群臣祝詞,不稱狀元娘、亦不稱鹿大人,稱“天母大人”的倒占絕大多數。三千高坐于禦下一位的玉案邊,舉酒俯視兩側朝臣、又是一陣不真實的恍惚……
方才,左相林奉恩亦前來敬酒,自飲三杯。在近處陛下凜然含笑的眼光注視下,躬身喚天母大人,顫聲謝她勸言不殺小女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