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女人起身背手大步走來,斜眉緊蹙,在月色下如兩柄寒劍、銀澤發亮,眼亦透出寒光、眸底生火,一點柔美之色都無,僅剩烈焰君威。
“做皇嗣之生母、或做孤的重臣,卿必不可貪求兩全!”她語聲笃重,将自己緊立在矮小瘦弱的三千身前,刻意比較兩人身高身型。
她再抑制怒意,低道:“卿是孤女,祖上不知可有過純花女族?若沒有過,與孤行房再和諧,也會因種族之隔、多有停育流産之虞;若有過,卿亦瘦小柔弱,孤鬼怪之身、必有鬼怪之子,孤自身亦懼怕、加之操勞國事不敢親懷,恐怕卿的肚子更承受不起!若長了之前孤腹中那般帶刺頑石……豈不是要害死了孤的愛卿!?
如此大的風險,又何苦要什麼親生皇嗣……”
三千悚然一怔,目光從她包裹淺紫薄衣的、起伏的胸前上移,去探她忽明忽暗的眼光:古來皇帝但求多子,視妃嫔為生育之用具。誰能想到,她身為天下至尊,竟是因愛惜、恐怕傷害所愛之人為由……連親生孩子都不要。
她的心,怎麼會這樣慈軟。
三千的眼光飄去那冊子上,語聲飄忽道:“縱然如此,可、如今左相察覺陛下無意叫臣懷嗣,已攜其一黨之臣聯名上奏、舉薦18歲以上身熟适育的純花女族女子……陛下方才也将那名冊看得認真……臣若無所出,陛下要與别人歡好麼。”
“左相結黨幹政、孤亦敢斬之!……孤說了今生唯你一個,卿倒是忘得幹淨……孤的誓言,既然你總不信,那麼,孤前無古人的殿試策問,卿答得那麼漂亮,看來如今也全然抛到了腦後——本就是哄孤的鬼話,是麼。”
女人怒極,反而扯唇微笑。淡淡看她一眼,就起步生風,要擡手撩簾去右邊偏殿。
身形高大、卻撐不住雙肩上沉重幽郁的落寞。
三千望之心中發酸,緊起劇痛,顧不得身下還有些磨傷的痛楚,邁動兩腿對着女人的背影疾步沖去。她步子小,到了十步遠的回廊跟前才撲撞到女人腰後,用雙臂緊緊圈抱住她的肚腹、再不放開。
實際上,女人也沒有半分掙紮的意思。
是想她來追的吧?
夏夜濕熱鼓動,頭頂、身上遍灑子夜中水般澄澈的月華,她的臉靠着女人的背、閉了閉眼,口中輕說:“陛下,别走……臣一個人睡不好。”
“不要撒嬌。改日定坤宮修繕完畢,卿身為天母,還是要歸位去那西南邊睡的。”
“臣是說,觸怒君威之後,陛下就這麼走了,臣心中不安、根本睡不好。”她在她背上蹭着額邊發,想起那陰陽相配之理,将語氣放得溫吞柔和,感化她說,“臣聽聞純花女族後代是真愛之證,心中亦好奇那真愛之體觸,臣好好吃飯、好好練武,陛下等臣長得結實些,就與臣試試、好麼。”
“你再談起這事一次,孤會立刻嘗試親懷。”女人這樣硬邦邦地說,語氣卻似是水中淬火的刀劍,被三千一缸涼水呲呲啦啦地包容、冷卻了大半。
“……臣不許陛下親懷。”三千依戀地進一步收緊雙臂。
“呵!你不許?你不許!?孤寵愛你,是教你這麼愈發膽大包天地忤逆孤的?!”女人含威一笑,怒火灼瞳地轉過身來,卻見三千下巴擱在自己胸前,一雙仰望過來的冰藍眼睛在月色點綴下清幽幽的、水潤潤的,眨巴白睫、那麼直愣愣瞧自己,好像小狗乞憐時無害卑微的眼光。
她于是心中灑上一片消火冰水似的,呼吸微停,不願再對這樣的小狗發火。
“有大醫生鷗聲在,臣又被天官預言、可保國事百載萬和,就再等臣長大一些……”
女人的手,那般熱,覆蓋在她頭頂,另一手環住她的腰,正當三千重新陷入她暖意襲人的溫情款款中時,卻聽得女人胸腔震動,低道:“孤大劫當前、不知此後如何,已沒多少時間等你長大了……
到時縱有皇嗣、留你孤兒寡母苦情難消,亦享不了天倫之樂。儲君之事,孤知曉義姐難以回天時,就早有打算,鹿卿縱身為三品侍谏,此事上亦無需多言。就安心于政、做好你的天母,再、記得孤的誓言就好。”
誓言?
那誓言?
——若她遇劫身崩、偌大天下易主,她在九泉之下,要用什麼來護自己周全?!
三千這一句怒言難出,隻因悲情滲骨,傷情更重!
她鼻酸地埋在她胸前、手中不管不顧地攥她薄襟、不知自己扯開了一小片雪色。她閉着眼、心中燒痛難耐,發聲低泣道:“……天官說,還有多久?大劫還有幾年?就坦白給臣……臣會抓緊時間長大,求陛下、再等等臣……”
女人聞言心中亦恸,感受到胸前蹭着她源源不斷的熱淚,不禁深深歎息,垂眸吻她眼睫濕意道:“你寒窗苦讀,是因心懷天下、心系衆生,怎麼最終卻對孤一個人用情至此呢?孤又喜怒無常、癫狂無制,這等難堪醜惡之人——”
三千絕望更甚、悲從心起——她使勁搖頭,膩滑的眼淚合着頭發在她胸前糊得更大片了,喉中哼哼唧唧:“不醜……”很快竟哭得噎了起來,情急激切說不了話、單薄的身子狂抖不止。
“好了好了,孤說瞎話的!”女人慌地順她後背,見她平靜些了,才對上那對淚眼,緊着眉頭張口、頓了頓才說,“……還有,六年。”
三千看她眼中沉重認真之色,才敢确信她所言。呵出一口長長的、顫抖的熱息,她吸鼻子、說:“給臣三年來長大,無論到時陛下親懷,抑或與臣共同孕育子嗣,也可享幾年無憂天倫,不負此生。有什麼劫數,陛下念在臣的份上、也不要輕易認命……好不好?”
女人心中澀痛,失卻一身硬力,終于張臂将她裹得更緊、揉入暖香如淵的懷裡,讓她深埋其中、讓她得此寬慰,熱唇吻她耳際與眉宇,答應說:“好,三年。”
又察覺小狗還在懷裡心有餘悸地低泣、不禁哄說:“今夜又是孤的錯,莫哭了……會沒事的。”
三千用最後的力氣,再搖搖頭。
深夏之夜,四周蟬鳴乍起,春蟬之聲仍壯健有力,不知是不是今夏最後一次。
女人歎息将她瘦弱的身子打橫抱起,走入内殿。
錦簾一落,外間驟起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