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見她面上鼓鼓的有些賭氣,又歉又樂,摸了摸她臉側肌膚、輕道:“陛下再胡說自己醜,臣又要心痛了。”
“……不說這個。卿在藝女司、可學過純花女族的曲子?”
“有,不過唱的官話,臣研究過本土語的歌詞,竟都是些藏頭詩?用官話翻譯過,就失去了那般風味。”
“嗯,不過孤覺得中原語發音更好聽,唱起來别有一番美感,你都學了哪些?還會唱嗎?孤想聽你唱。”荼荼抱她腰肋說。
三千被她擁緊、心中一霎情潮湧動,不知這是屬于戀人的愛,還是源自一種母親般的慈愛?她以指腹撫摸她泛粉的鼻梁,柔和道:“嗯,靜谧雪原、春湖邊策馬、捕熊歌、夜馬車、土豆頌、山百合、雪月搖籃曲。這七曲。”
“唔,搖籃曲、是義姐哄孤時常唱的。不過,連捕熊的狩獵歌……都教啊?”女人失笑搖頭,“真不知要那些嗓音、身段都嬌弱的姑娘如何演繹。”
“臣、在藝女司足有十年,陛下十年一次都不來藝女司,自然看不見臣和姐妹們如何演繹它,臣演打頭的弩箭手、端着台假弩機跑前跑後,有趣得緊呢。”
三千談起這些自己并不怎麼感興趣、又不得不做的事,略有慨歎前塵般的感懷。
“哼哼。幸好沒去。”荼荼說。
三千聽她語氣十分好笑,揉捏她耳朵、樂得咧出兩排牙齒:“怎麼說?”
“比起熱鬧舞台上假作的把戲,孤更愛看你挺立馬背、端着真弩機,眼光清明地瞄準靶心,如此苦練半月,直到箭無虛發的樣子。”
女人唇角漾起淺笑、笃定地說:“高雅、缜密、果斷、持恒不懈,孤的鹿卿,當如是。”
她的話就如一柄寒利的針镖,倏地紮進三千心膽之中。
如同根治舊疾的針灸,一陣近似暴躁的寒栗震顫過後,十數年的假面與束縛嘩啦碎落滿地,帶來身心中無與倫比的清爽暢快!
知三千者,莫若陛下……
三千突然恨,恨那舊仇橫亘、盤旋,使她不能全心全意、不顧一切地愛她。
“嗯?”荼荼抔起些熱水澆上她肩、歪頭嫣然道,“說卿的事,說得有錯?”
三千瞧那恍然帶焰的純淨眼光、腦後輕微發麻,如同暈眩。
再動作,竟是雪眉輕斜、冰眸化水,一手緊抓她肩,一手稍微用力地捏起她的下巴,愛意作狠地吻上那紅唇去——
懷中稀世珍寶,她恨不能将她吞食入腹,隻能用肌膚躁亂的厮磨來消解濃情!
盡力緊扣她入懷,聽她柔啞逸笑,受她唇舌有力的纏綿卷磨,三千細緻回應、無一遺漏。
湧血心間,俱是輕飄溫暖的舒坦。
……合該如是。
這年隆冬節前,米魯爾國使臣團由“潮杜爾”領班來朝,登兒魯自然對盛花朝改進火铳、擢将壯軍的事情有所耳聞,此行是為派人探個虛實。
可盛花朝皇帝庫拉拉娃早有預判似的,前一日就攜天母、鬼統大将軍、司兵部半數大臣在内數十位重臣,合北部兩郊精銳軍隊北上兵演去了。
這麼将使臣晾在有衆多暗衛監視、膳食寡淡、被褥冷硬的内城驿館足有半個月,沒有半個大臣來接見,出入驿館還需要接受盤查……
盛花朝諸般舉動,堪稱狂悍無禮的挑釁。
使臣進宮觐見不得、歸國複命不得,想拜見朝中認識的大臣,大臣們卻不想沾上瘟疫似的,紛紛避門婉拒。如此,潮杜爾隻能心焦如蟻噬地在驿館亂轉,最後實在恨得牙癢,決定歸國告狀。
隆冬節前夕之夜的黃昏,盛花朝皇帝班師回朝,派司禮部大禦,請回西邊金玮門前正出關入郊的潮杜爾一班。
潮杜爾猶豫之時,見來使以禦駕同格的绛紫色暖廂馬車相迎,心内有驚、不禁答應下來。一路上倍受照顧,又從大禦口中得知,原來陛下是要趁此夜辭舊迎新的大宴、向他賠罪。
宴上,米魯爾國一班使臣受上賓最高禮遇,被免着盛花之服、免行叩禮、甚至就安排在左相下一案。
傳說中神姿輝煌的天母——雖然不如傳言那般全身發光,也是個極為優雅清麗的美人,向他端正行躬禮。至于陛下回賜的禮品,更是價值貢物百倍不止的珍稀财貨。
潮杜爾其人還是有些天真了,節日的歡樂氣氛中、他一時感到前仇盡消,放松了警惕。在衆人勸誘邀請下、他快活地多吃多飲,尤其隆冬節特色的幹肉棗、鹹奶酪酥、果餡餅、糯米糕團等紮實吸水的東西,進肚不少。
到了夜裡,連日飲食極為寡淡的潮杜爾果然積食撐肚、苦不堪言。喝下宮中禦醫安排的消食藥,更沒見好,反而狠狠地鬧起肚子,跑了一夜廁所。
若非手下試毒無誤,潮杜爾簡直要懷疑這位庫拉拉娃大帝蓄意毒殺使臣了。
到了翌日辭别時,潮杜爾面色虛萎、滿身冷汗,行禮後幾乎不能直立。盛花皇帝庫拉拉娃似乎察覺他的異樣,從禦座直
下,帶笑上前、親自用兩手扶起他——
庫拉拉娃身高有九尺五,筆直立在這位不到八尺的病弱使臣面前,青白的面上露那尖牙一笑,留給潮杜爾的,就更是什麼高大若牆、壯健如熊、駭笑勝鬼之類恐怖驚悚的印象了……
常受血崩困擾、面色慘白的女子,怎麼氣勢還能這樣駭人?
正在這倒黴蛋戰戰兢兢,想回以禮節性的一笑時,庫拉拉娃大帝卻環顧朝臣、轉而對他說了一段極有侮辱性質的話,大意是:
我強壯的純花女族入主中原、建立盛花帝國後,帶領各族民衆越發吃得飽、長得壯,如今連最嬌弱、最年少的宮人也能消受的消食藥,不曾想會讓米魯爾的使臣、一個看似健壯的漢子腹瀉到虛脫啊,哈哈哈哈!
難道米魯爾國人,盡是這樣柔弱不禁的體質嗎?
還是說,你們過了一年也無餘糧、過冬時享受不了這樣豐富的食物,所以不能習慣呢?
——這時候,可憐的潮杜爾才意識到,自己從頭到尾,被人家庫拉拉娃大帝耍弄、侮辱了個底兒透。
潮杜爾尚且沒有修煉出那忍辱之功,深感無顔面對君主,更感國家有恥。于是在歸途中撕下袍衣、為登兒魯皇帝留下一封義憤填膺的血書,大概說,此辱非一場血洗盛花朝的勝戰不能消之雲雲。
沒等出外城,他就含恨自裁于盛花皇帝回禮的車駕中,可謂身未歸西、魂先歸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