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鬼十二年六月,借左相小女投毒冤案,新“天母黨”與純花女族官貴行兩黨暗争、終攻讦無制,辱及上與天母。上大怒,拔刀厲喝,百官皆畏天威、兩股戰戰,天母亦斥兩黨分裂朝廷事。
後,上低熱血崩而寝疾,天母不休侍疾七日。
上神思清明,然其間朝中諸事均委于天母決,天母令有三,上皆允:
其一,左相小女投毒冤案。訟案以君判為綱,令司刑部大禦、攜未參黨争十人衆裁團作終裁,司監部大禦玉絕塵親督經過。
其二,公審中貌行癫狂者——左相林奉恩、霄風,令自行請辭。
因左相涉縱容黨争罪,霄風、涉擅自供養純花女族古邪神“木倫妲”蛇魔塑像罪,嚴論當誅。恐禍及至親,二人未敢不辭。
至于無理求訴之“天母黨”數十人衆,令解散。左遷者二十三人、皆罰俸一年。拒而不服車裂者、一人。
其三,召司刑部、司禮部重臣議事。令修法度、修教事,以中原十九族之治長久安定為指,嚴查朝中百官。
司監部副大禦五人領兵,搜索百官家宅中往來信帖,言辭涉煽裂家國罪、歧蔑異族罪者,懲處以儆效尤。
罰俸三年者五十一人、一年者四人,左遷者十人,誣告栽贓他人者一人,流西北。
司禮部多有宣教事,如,民間異族通婚而家中和睦者,成婚二十載可舉善親、登鄉試榜即入仕。十載,登郡試榜即入仕。不仕則推及子女,無子女者以财貨賞。
三令昭示不久,因料天母年少心慈,心存僥幸者衆。
而司兵部将衛兵士,以小拙鬼統大将軍為首、親仰敬從天母者過半。兵士執令雷厲風行之态、竟勝于往日,百官皆驚畏。
上聞之、顔色大悅,病情急好。
天母悉力輔上,尤其茁然勢強之态、如得上親授。
自此,天母之威如上威,下未感不服。
上鬼身不摧、根基深厚,天母侍疾臨朝有方,半月未過、上疾愈。
遂召艦隊、行祭禮,攜天母巡南地、沿途觀河道,覽民情。
及親臨永悅鄉、以議定遷都諸事。
三千手握一卷雜書倚在舷窗邊、鼻間深吸水氣,看河面霧霭迷蒙,被大船劃開一弧雪亮的白波。
這是前朝大行徭役開掘、本朝修堤治水的“帝悅運河”,曾三次決堤泛濫,逼得數萬百姓遷移至他鄉。
女人登基後、十二年災禍不興。
三千悅然揚眉向天上望去,瞧見岸上樹梢頭,霞雲輕粉紫色、斜抹入清透的天幕。
餘光中掠過幾隻暗色鴉雀的黑影,一羽半大的寒鴉飛來停上窗緣。
離人咫尺之近,它搖頭歪腦、用兩側烏溜溜的眼珠子瞧她。
這小家夥煞是膽大,能這麼近地看它身上覆蓋的羽毛光澤、也是稀罕事。
無論三千微笑眨眼、扶眼鏡,還是做合書、舉杯飲茶的動作,它均無反應。
可當三千一動不動,隻在心中起念、想伸手撫摸它時,小小寒鴉卻突然感應到什麼一樣,抖膀驟然振翅、黑葉般的小身子滑風飛走了。
動物通靈,三千想,百獸更親自然之息,那默然不語的念識處、或許比人更敏感些。
三千忽而想起女人所說,那回,她自己一旦對收養的寒鴉心生指望、小家夥就再也未回的事情:
方才的自己也同樣吧,不該存那伸手撫摸的心念,畢竟開始的發心,隻是看得稀奇好玩。
而一旦摸上去了,或許會想抓在手心把玩;一旦把玩起來,又或許會想進一步将它用籠子拘禁起來,做獨屬于自己的玩寵……
人的貪欲無窮無盡,若任由貪心無厭地擴張開來,簡直沒完沒了。就算一朝貪心碩大無比包裹吞噬了世界萬物,也很快會覺得不滿且不快,饑餓難耐地撲向下一個目标、永遠迷途貪欲其中、而不自知——
隻有在最初就意識到那是可怕的貪欲,适時停下,才能從中得救。
而在停下的、無所擁有的一刹,卻會獲得名為知足安定的幸福。
三千心下安定,轉眸看去榻上的女人。卧榻邊,未點清油燈,隻燃兩盞罩在防火琉璃中的燭光、淡色不能侵染室内多少晦暗。
薄簾後女人蜷側着身體、身上淺淺呼吸的起伏算是平緩安然。
自那日大怒一場後,女人身上發起低熱來、連燒了一周,下身稍有出血。
高熱未曾令她昏睡,卻是手臂深處痛得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禦醫說,高熱與氣血失調導緻的流血,與小拙大将軍毒發的反應類似,尤其發熱一場,毒能得消三四分——
說到這裡,那擅長治毒的禦醫取針給她放毒血,全程手腳輕快、面有喜色。
三千痛她身上所痛、歎她病得總是這樣突然,卻是笑不出來。幾日又在側侍疾,又理國事,操勞地未成好眠。
半月過去,女人雖燒退血止、精神多了,但臉色明顯的還蒼白着,紅唇上一片失血顔色。
她并未痊愈、卻稱大好了,興沖沖地要啟程南巡,對所有人強裝無事。三千不由得就總對她說些略帶抱怨的話。對此,她會展出抱歉、開懷的笑臉來蒙混過關。
明明天生一臉威相,面對自己卻怒色都沒有半分,如同笑面小貓、軟綿綿的好似撒嬌。三千見此容色,心裡又覺得愧疚不該,再也不說她了。
三千拾起書案邊、柄處帶團形花月雙鳥紋的裁紙銀剪,慢慢走上前去,給那兩根殘燭剪燭芯。
焦芯一去,一對明黃火焰高而端正地竄起來,映在她清透色正的眼底。
三千看去女人處,绛紫被子的白色包邊遮了她的口唇,微卷長發逶迤身後,紫簾遮掩,看不清有沒有皺着眉。
三千所求不多,不貪心,隻想她好好的。若她疾病纏身不得長壽安康,自己甘願拿壽命和康健來換。
可或許,對于命運來說,這想法又是凡人的另外一種貪心吧。
收手時、剪刀輕輕搖晃,圓柄處映光。滿室深藍暗色中,猝然在她眼前閃過兩團圓圓的白金色,如同圓潤的銀币反光,叫她心頭一醒。
蔔卦的銀币麼?若按那霄風所說,天官文命手中有六個正反都為陰面的銀币……也不是不可能的。
三千自認不是什麼神人,不在意旁人質疑,非要說的話,她同樣懷疑天官耍了把戲。
但自己先前與天官素昧平生,之後也沒給他任何相應的好處……若他是故意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要兩次用“坤”卦助自己登上天母高位呢?
也沒來得及去司星殿親口問一問天官,自己就被女人塞到這大船上南巡來了,隻能瞎想:
是天官遊戲人間、做此惡作劇?或者、會有誰在他背後授意嗎?
一旦揣測到後者,結論就令三千背後發涼——那授意之人,多半是如林小辛一般懷疑自己前朝之人的身份,或者、幹脆是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才會指定自己鹿三千來坐這高位。
那個人,在天母黨中嗎?和前朝有着怎樣的聯系?又會在什麼時候有所動作呢?
不覺中銀剪被燭火燒得極熱,三千迅速收回被燙疼的手,無聲地脫開手柄、擱置一邊。
她籍書作假、數次撒謊,早已經失去了主動坦白的機會。
林小辛、不像是會置自己于險地的人,而一旦被其他人揭發,舉出那“母親小像”一類不容置疑的實際證據,她會瞬間陷入十分被動的境地,百口莫辯——
再怎麼不記事,自己的父親領兵造過反,她總該有印象;母親難産而死,她又怎會像謊言中說的,記得母親的音容笑貌。
就算對陛下真心不假,為國事兢兢業業不假,可畢竟,“前朝之人”,是足以緻命的身份。
而女人再是愛她至深,再是不會治她的欺君之罪、不會殺她、害她、疑她的真情,卻不可能突破這層底線,将家國大事再委于她決。
如果那樣的話……自己将如被囚宮中的金絲雀,到時,又該如何自處呢?
三千從騰然升起的茫然之霧中攫住一點,她記起自己方才的“不貪心”。
她的目光再于女人臉上聚焦,不禁想要看得更清楚。于是無聲撩簾而入、坐在床榻側邊。
甜香暗處浮動,悄然襲面,如同花海輕浪拍上心田、潤澤心靈。三千渾身輕麻,用溫和的目光仔細描摹她輕皺的眉眼——總之心中已經認定,餘生隻求她好好的。
得她千般背離常理的厚愛,已做過這世上擁有至高幸福之人。縱使之後情冷、彼此生出隔閡嫌隙……
也隻求看着她好好的,就心足安堵,别無他求了。
過了會兒,素環探頭探腦地悄悄推門走進,女人同時醒轉過來。困倦的眼睛還眯着笑、就探過來握上三千的涼手。
她吭了下嗓子,就坐起身中氣十足地問小姑娘:“可是來傳膳的?”
“唔……”素環小臉泛起紅熱,走來說,“陛下,還未到時辰。小環是得英大人之命,來詢問鹿大人是否去五層觀景台旁的棋室對弈,還有其他幾個大人、也在切磋棋藝。”
“……不了,我在這兒與陛下議事。”三千下意識這樣說,想替女人遮掩她半日昏睡的狀況。
“咳、要議什麼事?去,孤與你一道去玩。”女人眼裡帶着剛醒時清透的澤光、面頰悶得發紅,遞來和悅的眼光,另一掌拍在她手背上,熱意将她包裹得手心冒汗:
“今夜船隊過帝悅永福的兩川交彙處,明早約莫巳時乘上車馬,半個時辰就能抵達永悅鄉,到時候一身錦衣繡袍、一隊鹵簿儀仗地祭天又巡地。大後天又去巡視南城牆,再後面、咳、到那悅郡、還要與知郡議開港事宜,一路有得累的,今夜玩樂一番,松解松解心神。”
“嗯,那我幫陛下更衣梳妝吧。”三千反握她手,随順地笑說,“陛下看看、臣的棋技長進了沒有。”
幾道兵衛移刀行禮聲過,河風嘩啦灌進寬梯間,撲面的清爽濕涼。
女人攜三千與素環大步行上甲闆,見此處河道變窄、水色與岸邊草木色頗顯秀氣,青得柔而潤。
看見遍天濃郁紅透的晚霞與熔作川面紅光的金輪,女人眼光頗有些沉醉,她深深吸氣,問三千道:“此處,與卿出身的地方是不遠了,與小時所見景物可是一樣的潤澤麼?”
三千想了想,才微笑說:“具體的風物已經忘記了,但此處整體的感觸卻是谙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