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永悅鄉三天,陛下與三千一直在鄉南水鎮驿館,與知鄉等人探讨遷都之事是否合理。
三千看素環閑下來時守于廂房内、有些心神不甯地滿屋轉悠。小姑娘一忽兒瞧瞧窗外青水漂萍,一會兒揪着腰間串子把弄——
直到紅線被她不慎挂在床側镂空雕版上、起身時一下扯斷,嘩啦地崩了滿地彩珠。
看素環哭喪着臉,三千擱下茶盞和書冊要同她一起撿,素環忙拒絕,說不敢勞煩大人。
這時,外間香香帶着兩個女侍衛聞聲進屋來查看了,滿地找珠子的小素環才多了幾個手長腳長、眼睛又尖的得力幫手。
“小環别趴着看了、再弄髒了袖子,自己數數掉了幾顆,咱們包給你找齊的。”香香爽朗地說。
“來。”她将素環扶在桌側坐着,曬黑的大手包覆在素環薄薄的肩頭,像在安置一隻雪白淡彩的小寵、或一件秀氣的瓷器擺件,安置好了,還将她額間亂發抹向側面,梳理整齊後咧嘴一笑,“别慌,哭什麼!”
“嗚,多謝姐姐們,共一十八顆,全掉下去了。”素環攤開自己粘上薄灰的小手看了看,面色微紅。
三千不言不語地觀察,她敏銳地發現,素環的那隻彩珠小狗此時挂在香香腰側外袍下面。随她蹲身起來、扭腰掏摸的動作,那滑稽的大耳朵狗頭吐着舌頭、若隐若現。
“何事心煩意亂?怎麼不說給我聽?”三千頓時面露了然笑意,走上前去撫素環的後背,低聲問,“可是這裡太悶了?叫香香侍衛帶你出去鎮北的悅埠碼頭逛逛吧?來時坐船經過,見你看得蠻開心的。”
“我……我不……”素環仰頭,漂亮的眼睛閃爍着慌慌張張的光彩。
“是啊,這些日子臨近彩蛋節,又逢陛下南巡,聽說埠頭司命廟熱鬧的地方已經結起綢彩、熱鬧勝過往年。”有個眼神機警的雪發女侍,聲線低柔含啞,似乎是調侃侍衛長香香說,“若香香侍衛護佑陛下與大人、脫不開身,樂文我便自告奮勇了。”
“喔,那素環得了空,你帶她去呗?”香香卻撚起顆珠子丢進樂文的手心,對她竊笑一聲,擡頭亮着圓圓豹目,征詢三千的意見。
三千見香香一臉純真的欣喜,又見素環和那樂文互相交換了眼神,忽然對幾人的感情關系略有些不解,視線定在那垂耳狗頭上。
“噢!——”香香在女人身邊察言觀色久了,瞬間明了三千的意思,這大姑娘擺擺手開朗道,“不是不是,在下小時候曾養過條一模一樣的愛犬,看着素環姑娘的小作、十分親切,就向姑娘讨買來了。”
那樂文也會意,吭了一身,撩袖摸向桌下落珠。
她用這動作,故意現出腕上一環紅線彩珠編的同心結繩,一看就是素環的手藝。
三千心下失笑,點頭應許道:“看來,我險些錯點了鴛鴦。”
香香哈哈大笑。
“大人!……”素環羞臊無措。
從門外倏然出現陛下濃紫色的高大身影。
她有時真如鬼般,善于隐藏自己,那麼高大寬闊的身子、頗有份量,走起路來卻輕快,腳步幾乎是無聲的。
她的個頭比廂房門框更高,微微低頭才能閃身進來,揚着眉毛随意招呼:“咳咳,做什麼呢?怎麼珠子撒了一地。”
又對三千說:“鎮北永甯街的商埠會,本擇明日與司稅長議事的,聽聞西南瀾錫瓦大陸、達錫國行旅使者‘蓓拉’剛好行過此地,明日就啟程歸國了。孤想帶你見見她,永甯街又多有老字号的寶齋茶樓,新式的小商鋪也不少,午膳過後、未時半出發可好?”
“好,”三千喜歡她帶着期待與自己商量的語氣,當即點頭應允,又笑說,“剛好小環悶得慌,議事時,叫樂文侍衛帶她出去玩吧。”
“我,我不是……”素環紅着臉噔地站起,顧盼猶豫一瞬,又對女人行單膝跪禮說,“陛下,小環有一請。”
“咳咳,說。”
“小環……我……”素環到底是膽怯,抖着嘴唇說不出來。
“陛下。”那樂文鎮靜自如地走來與素環并肩,雙膝跪地、端正行禮道,“素環臨行前、母親送信囑托她若尋得閑暇機會,就代其去往離明鄉祖墳、祭奠祖父母。
素環母親有風濕病,難行長旅,已十年未能親身南下成祭了。
如今陛下南巡、無離地行程,永悅鄉南此處與離明鄉最為臨近,在下願攜素環速去速回,陛下予我二人一日半即可。”
“嗯,祖墳是該祭掃的。”女人颔首,進而沉吟不語,似乎在思考。
三千聞言心中稍緊,不該動的心動了動——離明鄉。
她依稀記得,父親的真正遺骨沒有葬進所謂的“離王墓”,最終按照他的意思,與母親合葬在一處小廟宇的後院靜地。
不設多少陪葬物,碑石隻寫“王家之墓”,以掩人耳目、尋求安息。
自己拜别父母之墓、登上北行的馬車時,還不知道身在離地何處。六歲的記憶畫面,隻包含對那廟前木刻牌匾含淚的匆匆一瞥:
上書“離明新安路·司命廟”。
若此時找個理由,與素環同去那離明鄉,詢問新安路的司命廟在何處,定然很快就能找到父母親的墓地了。
隻是,身為天母特地動身去往一座小廟,就算不行祭拜,行迹也太過可疑。
父親從前家仆幕僚衆多,如今都分散在離地各處。才十幾年過去,認得離王之墓的當地人,甚至忠心耿耿、定期去掃墓的人,定然是有的。
按林小辛見了自己的反應,自己如今與母親容顔神似,若在那處遇上從前的家仆幕僚……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常人近鄉,不過躊躇情怯,自己身為原離王唯一的血脈,如今成了最要跟父母親、跟離地斬斷關系的人。以至于越挨近故鄉,越深感一番恐懼與禁忌……
這般心思,到底是不可,萬萬不可。
三千蹙眉,心中含痛地想:“前朝之人”,必斷此過往,才能有往後的新生。
“離明鄉……就在此處正南五十裡吧?咳。”女人攜三千坐下來,又确認一句說。
“回陛下,正是。”樂文沉靜道。
外間鳥雀鳴悅,脆聲蕩水悠悠,秋桂遺香入室,而女人深吸一口氣。
“嗯。”她突然和緩道,“不若、改了行程吧,孤有意前往離地。前朝造反的離王,就葬在那離章鄉的太平山下。孤想祭拜一番,歸途中正好經過離明鄉,這樣也方便。”
“陛下?”香香詫異道。
“陛下?!”三千驚罷、知道自己這一句的語氣恐怕有些過激了,她鎮定心緒,補充說,“以陛下之尊祭拜前朝親王……恐傷……”
“恐傷本朝威名麼?嗯,這倒無妨,畢竟當年離王靖難之亂,給了孤鑽空子的機會不是麼,”女人勾起一邊嘴角,拉過三千的手握了握,深眼窩中明亮的灰眼睛,定定瞧着這邊,她精神還好,可失血的唇隻潤起些薄紅色:
“孤當年南下攻伐,出師之名、正是厲除無德的盛氣暴君。
說來,前朝離王與孤也算有着相同的志向吧?
孤與這樣的人從未謀面,心中多有好奇,如今南巡,又逢素環此事,想來有緣去一趟的——與孤同去、感謝他一番,如何?”
三千看着女人灰得純淨的圓眼睛……那也是一雙因閱世而深邃、能洞徹真相的眼睛,仿佛能看進自己的心底……三千不禁滿身薄汗、汗毛倒立——心緒萬千,她知道自己正體會着極端的懼怕,也經受着過于澎湃的不安。
被那溫熱掌心包握的手,隻能盡量控制着不發抖:
心靈的嗅覺敏銳如三千,到底是到底是聯系女人之前一些叫自己心驚的話語,從她過于突兀且不盡合理的提議中,察覺到了一些非常、極為可怕的東西。
“陛下,臣……惶恐進谏,”香香面上為難,說,“陛下厲行不用前朝舊族之法規,若如今南巡特意改道、親身祭拜前朝親王,此後司法定然多有反複,若再起那林東旭般、前朝遺族複辟之禍……”
香香說到這裡,見女人沉眉不應聲,求助般的目光就閃爍去三千面上。
三千接收到那清亮熱烈的眼光,心中緊縮。香香讀書不多,雖然什麼機密的時候都在側守衛,卻不常于政事發言。
三千不禁懷疑這一切、恐怕是女人攜香香設局試探自己……!
“陛下倒不如……”三千趕快接話,面上驟然發燒一樣熱,頭腦不由得飛快地思量。
她第一次知道那些唯恐被殺頭的臣下,大腦空白着、下意識說保命之語是什麼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