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改為參覽前離王陵墓,搜索離地史料書冊、探訪離地民間議論,以究前朝之弊——
陛下,香香侍衛所言有理。法令既出,卻對前朝離王行祭禮,實在多有不妥,為穩盛花朝政根基,請陛下三思。”
“嗯,在理,看來是孤想當然了,”女人垂眸眨一下眼,笑容滿面地對下面說,“咳,就按天母說的辦。”
“是!”香香看上去大松一口氣,三千從沒見她這麼擔心過國事。從前她都是亮着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隻顧按刀查探四周可疑人等而已。
“素環多謝陛下成全!”不知情的素環也歡歡喜喜地拜謝,與樂文欣喜相視。
隻有三千感到渾身麻痹,面上勉強扯出禮節性的一笑:
三言兩語恰似刀光劍影,如此,雖然過幾天就能親至故鄉,心中卻覺不出半點愉悅,隻有劫後餘生的恍惚。
陛下耳目衆多,怕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吧。
就算不能完全知曉,也該是猜到了七八分的。
是啊……她可是那一夜之間傾覆前朝、使聯軍盡降的鬼帝!而自己隻是一個破綻百出、自以為是的小姑娘罷了……
自己幼小不知事時、她已建國登基,自己小打小鬧地謀圖高位、傻乎乎地繼續那不成熟的計劃時,她已将那所有的把戲都看了個透,甚至預料到自己的行蹤……
這樣的人,怎麼不可能查到、猜到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三千恐怕,女人幾天前談及素環出身也是故意,隻為仔細确認自己聽聞後慌張沉悶的臉色吧。
而三千心中更怕:女人親自擢選與自己出身之地相近、祖系相近的素環進宮,就是為一朝揭露自己的身份布局,而幸好自己從來不曾行差踏錯半分,又戀她至深,那般可怕的事才沒有發生。
一朝行至南地,終于談及此事,促成自己選邊服從、與前朝斷絕關系的這一幕,就是女人對“天母”鹿三千的最終考核了。
三千,不覺得自己這一切是在胡思亂想。
她忘不了那年右相府外,英治所言:
女人為除右相,将前朝遺女林小辛安插進左相膝下,十年潛伏、一朝事發,這顆小小的棋子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以一場兩情相悅的婚事,吃死了貪污腐敗、心高氣傲的右相,又以十年父女之情,牽制着為朝廷盡忠的左相。
最可怕在于,女人全局之中利用的,都是人的真心、真情。
猶記那夜血信之變,女人連她自己身子的好歹安危都敢利用。
對自身都如此狠辣的人,更何況對待别人呢。
女人,對鹿三千呢?惜才愛人之心絕對不假,相悅之情且真且切。
……這些情愛,卻也可以被利用進她的謀劃中吧。
難道不是因為笃定了自己對她的深情,笃定了自己對國事足夠有擔當,如今才不顧忌地當衆确認、當衆考驗、自己是否仍挂念前朝遺女的身份嗎?
三千恨自己明白透徹至此,若是那糊裡糊塗的傻瓜,心裡不至于因此空去一大塊。
明白她的心思之後,确然卸下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卻也稍微地看穿、看破了自己與她這番情思愛念。
于她,不覺得心寒,亦不能再感受到不設防的心暖:
原來君王之心,全無可能單純不算計;身為天下至尊,在多情之事上,也最無情。
與帶皂紗錐帽的女人牽着手走在匾額旗招、朱閣重檐、彩綢搭挂的街市上,人來人往之中,湯飯飄香之中,手被女人揚得略帶雀躍。
掌心熱乎乎地相印,三千卻頭一次覺得,離她的心那麼遠。
“雖不像鬼面交誼節那樣舒坦自在,咳,我卻更喜歡這樣,大概南方情緻更秀美靈動些,空氣也更滋潤……”女人喃喃,突然愉快地對她笑話: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假,如今才真切感受到,卿卿這般的南地人,真潤澤如清溪竹林裡的小鹿一般,像我,咳、便是那寒天旱地上皮糙肉厚的熊!”
三千忽而聽她愛語卿卿,心中稍麻,卻很快克制住了這情潮,隻啟唇莞爾道:“之前還說我是狼。”
“……嗯,那是卿卿本性嘛~”女人開她玩笑,也不看三千有沒有心情笑,自顧在銀匠铛铛砸錘的鋪子前停下了。
她從展台的絹布和染了淡藍色的幹草上,捏起一顆錾刻圓月蟾蜍紋的銀蛋,放下來,複捏起顆镂空帶燒藍百花的,端詳後又放下來,有些百無聊賴地看向店深處。
胸前裹布勒緊腱子肉、穿棉麻長裙、肌肉油亮的錘銀婦人見狀停下錘子,這邊半個街道都一下子安靜了。
她抹一把汗、對三千和女人道:“兩位小娘子定終身了嗎?看看彩蛋節的小玩意兒?讨個彩頭吧?成親之後挂在床頭,寓意恩愛多子、蛋型也有圓滿之意的!”
三千下意識摸摸自己半披散的、未婚女子的頭發,瞧着那些袖珍閃光的蛋形小玩意兒、突然回過神來。
“嗯,沒呢,再看看。”女人這就拉着她、左右張望着要走了。
三千卻為女人方才無言的停駐心中一動,緊着掌心的大手不讓她挪步。
她捏起顆半個拇指長的銀蛋,擱在手心,對婦人擺起笑容道:“工藝是很巧,我們從外地來,之前從未見過,尋常婦妻也隻在床頭用彩線懸垂彩繪過的鵝蛋——這都是您做的?”
“裡面镂空、點藍、掐花的精細物的全是老丈人做的,是他傳給女媳我的。”
婦人燦爛一笑:“挂鵝蛋是如今北方純花女族的風俗吧,這邊都挂鴨蛋、雞蛋、或者一包鹌鹑蛋呢。
是我家愛妹一回随口說,怎樣的禽蛋最後都易變質,很是煞風景。老丈人受女兒啟發,就巧思設計了這樣鹌鹑蛋大的小東西,價格不貴、圖案寓意好、又長久,每年都售空呢。擺在店頭的都是最新款式,您二位有喜歡的話——”
“可有更大的了?我覺着、半個巴掌大的恰好。”三千問。
“哦,店内有各種尺寸的,兩位小娘子随我來!”婦人見有好生意,喜色頓現,忙擦手起身。
“不了,先去會客了,回頭再買吧。”女人長腿邁動,往街中心後撤一步、拉着她堅持要走,“再說、還未成親,這是已婚婦妻買的東西。”
她猶豫着來這邊,現在又想逃避的躊躇樣子,三千見了,心中那番強勢壓她一頭的心念乍起——
既有這心思來,就不準她走!反正如今自己更是光腳的不拍穿鞋的了,不如将她所躲避的事情也挑個明白!
這無情的多疑的君主,既然利用自己對她的情逼迫自己做出保證,那麼自己何嘗不能反将一軍?
可歎,三千天生就是這樣膽大。身為被看穿的前朝之人,竟更加渾然無所懼了,還有底氣反過來利用、考驗陛下對自己的情,讓她親口應允,讓她君無戲言,令她不許變卦。
三千噙着怒笑,對她仰臉,一雙冰眸在陽光下非常亮,也不顧周遭行人的眼光,語氣略帶冷硬、不卑不亢地說:“怎麼,你與我日夜相處也已經快三年了,到如今、你還存了那悔婚的心思不成?
我就想要這銀蛋,且我自己有錢買。你要走的話,就走吧,先去茶樓坐,我自己挑好了、自會過去給客人賠遲到的罪,絕不給你丢面子。”
三千想,若她不反應,就先一步丢開她的手。
“我沒有悔……!咳咳……”女人語氣卻委屈,胸前激動一起,就抹臉弓腰、止不住地咳嗽,相握的手心一下子出了好多汗。
三千霎時皺眉,果然還是會心疼她這樣。
上前去輕撫她厚實卻顫抖的背,心中很是後悔:這會萬一遇上行刺的人可怎麼辦,自己一旦情緒上頭就不管不顧發作孩子氣的性子、真該改改。
女人咳嗽停了,放下手、在黑紗下喘息着大歎一口氣,笑意帶甜、卻幹澀:“好,咳、都依你,本就帶你出來開心的啊,買多大的、買幾個都行嘛!讨個、咳、讨個圓圓滿滿的彩頭吧。”
三千聽她隻說“圓滿”不說“恩愛”,心口悶滞的怒火又燒起來了。
既已決定不再鬧脾氣,遂兩手合握她的一隻大手,挺直身闆往店内走,淡聲堅定道:“不多,我就要一個,但要你給我買。”
女人嗯了聲、在黑袍上擦擦手,無奈示意後面守護的暗衛上前。
這麼一回頭,果然看見香香和另一個被她“帶壞”的女侍衛嬉皮笑臉地對着這邊,尤其香香,嘴都咧得不成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