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銀質蛋型工藝品,全體镂空,分上下兩塊。
下面一半,主要雕琢傳統安甯的“花包海蘊月”紋,象征純花女族生母孕育之景。上空與小塊海岸處,則有四種鳥,代表純花女族家庭對蛋中生靈的期望:
姿态神秘的黑鴉,期望此子聰慧有靈。
羽色純淨的白鴿、期望此子永懷不染赤子之心。
眼光勇猛的虎兔隼,期望此子勇敢、膽氣豐足。
以及,某種不認識的、眉清目秀的一雙大海鳥。
表現其坐巢孵化、互相梳理羽毛之态,大概是期望此子能尋得愛侶、撫育後代、富有愛家之心的意思吧。
銀胎花紋之上,填燒了水藍色漸變靛青色的琺琅釉料,顔色清美異常。在花蕊、海浪反光、鳥羽、鳥目等處,并包有松石、瑪瑙、水晶、曜石等寶物。
因小坊制作,寶石比皇家用物顯得細小很多,全器也沒有描金,卻因此不顯過分的奢華冗雜。
女人喜歡色彩斑斓鮮豔的東西,而三千喜歡清淡些的。遇上十分折中的此物、這就同時駐步,隔着面紗朦胧對望。三千盤轉銀蛋一圈,手放下來,先點一下頭,還未說話,女人即刻颔首回應。
似乎,這就默契地達成了一緻。
“看來就這個最别緻,咳、包起來吧。”女人有些武斷地對店家說,看一眼那多出别的款式許多的價格,不待多問,就從懷裡摸出荷包付了錢。
還以為,她會像給自己買眼鏡和旁的物件時那般,對店家唠唠叨叨地吩咐個沒完,總要弄出她心中最好的東西,過後,還要邀功一樣問自己喜歡不喜歡,才罷休——
可、也是,她在逃避這件事。
面對自己,她表現熱情還是躲避,情緒總這樣一覽無餘。
三千一手懷抱她迅速得到的期許之物,卻好像又沒得到,淡喜之外、有些忐忑。走出店門,一手仍被女人牢牢握在掌心裡。
“此處來一趟不容易,把想要的都買下,什麼寶飾衣料、墨塊、鎮紙啊……”女人漫步、一如往常包容她略小些的步幅,微微側了臉向後示意說,“多的、咳咳、讓她們拿。若有看上桌子、美人靠一類的大件,也方便,叫車運回驿館去。”
“那像什麼樣子?我不是貪得無厭的人,”三千低頭,話裡有話。感到她仍将自己寵得沒邊,不禁含帶着真心強調說,“我已得你萬般好處,如今隻再要這一件。”
“喜歡就好。”女人迅速掐斷話題似的笑道,“那,沿街可有想吃的?
這裡有——煎糍粑、豆餡湯、腐乳夾餅、幹菜爐餅……熏魚?咳、這熏魚成色好,我就愛吃點酸甜口的,瞧,這家還有水晶滑肉湯,記得你讀地方志時說、小時候似乎吃過,還想嘗嘗的。”
“才剛用過午膳不久。”三千仰臉歎息。因為簡直對她沒法子,所以聲音很輕,“現在不是要去茶樓了麼?”
“來吧。喝碗湯的工夫又不礙事。你胃口小吃不下,有我幫你解決嘛。”她用力拉她。
青天碎雲在上,秋陽殘留餘火。
三千覺得,這金色晃眼的陽光下黑衣黑紗的大高個兒、拽着自己硬要進店的姿态,竟顯得嬌柔任性。
她雖健壯如熊,身形大到有點恐怖,面對自己,卻是一頭善于撒嬌的、無害的寵物熊。
心跟着腳下一軟,直接被她拉了進去。
與兩人隔一桌的左面、以及店門口那桌,很快坐了暗衛。選至此地守護的暗衛除了高大的香香都是中原出身、低矮些的女子,加上布衣麻衫喬裝打扮、很不招眼。
大堂内,多坐着歇腳用餐的販夫商婦,也有大包小袋堆在一角、像是來此走親戚的農人。
無論是腳店夥計泛黃腰圍上的油污痕迹,扯落在桌子一邊的黑頭巾;還是老漢老婦微微敞露出的,曬得黝黑、汗光閃爍在老斑旁的胸膛;亦或是老人那枯樹枝一樣的小臂裡護着的,鼻涕晶亮、眼神懵懂的小娃娃……
看在久居深宮的三千眼裡,都生動得有些過分了。
客人之間,略有不同音色的方言交雜,整個店裡顯得鬧哄哄。随着進客出客、簾起簾落,外間陽光總光燦燦地照進來。
三千不禁松弛下來,悄悄打量着這樣可稱新奇的景象。
不過,端莊如一尊盈光玉像的三千,和鬼一樣黑乎乎、高如通天柱的女人,才是此處更招眼的存在吧。
幸好此處童學、鄉學完備,加上水路運輸發達,商業興盛,鄉民稱得上見多不怪。
和三千不小心對上眼光的、就大方點頭表達友好,最多隻悄悄議論幾句兩人如何奇異,就各自對付自己的吃食了。
白瓷海碗被夥計捧到兩人中間,三千暫時沒有動勺子。
女人接過她打包的紙裹熏魚的工夫,從袖中變戲法似的靈巧探出銀針,不着痕迹地仔細驗毒後、收針推來三千面前:“吃吧。”
三千看看那臉大的海碗,感受骨湯熱氣香氣熏蒸自己的面頰——這熱乎乎的輕白水汽悠遊在陽光和周遭市井笑語裡,飄逸美麗。
她悅然舉起調羹,攪和攪和晶瑩剔透的滑肉塊,讓它們在碗裡合着蔥花椒油與蝦米轉順時針的圈。
緩緩潤下勺中一口鮮香微辣的湯,咬下彈滑帶筋的肉塊,三千頓覺驚喜:這小吃跟禦膳一比,煙火氣太足了,鮮醇湯頭調味略有粗犷、市井之中騰騰的生機盡顯無遺。
她擡頭抿抿唇,對女人點了下巴。
“好吃麼?可是讀書時想象的、記憶中的味道嗎?”女人微微傾身來,好奇地問。
“嗯、比想象的還美味。也有些熟悉,也許小時是吃過的。”
“看來,六歲雖不大記事,吃食滋味的感覺卻是可以留下來的!”女人語帶笑意,黑紗下的眼睛似乎眯起來了。
早間那種惶恐不安又升起在胸臆中,三千思及自己暴露了的身份,心緒很是複雜,就垂眸伏低姿态,要将碗推向她。
對面黑紗遮臉的她卻伸手來,穩穩止住她的動作:“咳、我這樣一勺一勺的可太不方便,等你實在吃不下,剩下的,咳、我拿進來一口就喝掉了。”
三千聞言失笑,遂問她:“這樣既然不方便。二樓有包間,怎麼不進包間去?”
“這兒,熱熱鬧鬧的多好,我就想看着你這樣吃而已。快吃吧。”女人不明不白地低聲笑說,“就如尋常的……人、一樣。咳咳、”她将手圈起來,伸進面紗去捂唇,“咳咳、多好啊。”
“嗯?”三千不由得眨眨眼、一時怔忡——尋常的……人?
是說,尋常的百姓、尋常的婦妻,吃尋常的小吃、過尋常的日子……
她想看的,不過是這般尋常之景麼。
捧着拖回瓷碗的手,在碗緣、忽而露出了無名指腹上清晰的圓痣,三千好像被長在自己身上這标識驚燙一瞬,直痛到眼底。
再聽着微沸人聲,垂眸去喝湯時,三千的眼中就閃爍出抑制不住的濕潤之色。為了不叫女人看見,她隻好把頭埋低些:
揣測君心,因君王的一句試探就從心深處疏遠她,是下位之人在權力掌控之中,尋求冷靜和自保的手段沒錯。
可不得不承認,她對自己的情,始終帶有單純直白的色彩。
她實在比誰都渴望單純,因為她根本做不了尋常人,身份、面貌都是。那鬼一般的獠牙甚至讓她如今揭開面紗喝一口熱湯、都是奢望。
她的心苦深而澀,自己是最了解的。
而普天之下,她最不設防、最真心以待的人就是自己。
就算自己瞞她許多,她這樣急躁易怒的性子,也沒将話挑明來逼問、不是麼?試探之後,更是與之前全無差别地好好對待自己……
可鹿三千,這改不了貪心的前朝之人,卻因她一句必要的試探,就立即開始将她視為妖魔,開始将她的心孤立在那冰涼的鬼王座上了……
心中波雲,暗處狂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