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說:“啊……算了,就這麼坐吧。我沒有意見,現在開始上課,不好意思,你們兩個能夠安靜點嘛?”
紅芭問:“那見到他們要不要叫前輩啊?”
止水湊過來低低絮語:“為了禮貌,還是要的!”
紅芭:“哦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多謝。”
止水:“不客氣。”
老師:“你們兩個給我适可而止啊!”
老師背過去寫闆書了,都是片假名,看來會寫片假名就相當于入了文化圈的門,紅芭撇了撇嘴,對他的文憑感到失望,但其他孩子們都習以為常。止水偶爾側過眼睛注視着她,她趕緊端正了自己的儀态,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觀察敏銳的表情,跟他樂天派的交流方式明顯不符,這讓他顯得不合年齡,老練,而且有些殘忍。紅芭扪心自問有沒有不适感,跟止水稍微處久了,這種不适感就明顯了——她跟這裡的人相處都有這種不适感,兩個詞在她的腦海裡冒出來:戰争!她的内心驚慌了一下,側頭看止水,他的内心沒有驚慌失措,從他出生開始到現在,國與國之間空氣之壓抑、外交之悱恻、族人之争鋒是他的原始蛋殼,宇智波再光鮮亮麗也得參戰,如今宇智波的族長富嶽還算光明磊落,其妻子美琴似乎快要生了,不知他會不會把長子派入戰場,宗家嘛,不派入自然有理由:繼承問題,但是無法服衆,族内人自有族内的道德品質要求,沒有不身先士卒光叫忠誠的道理,天皇都不敢這麼指望。
止水讓他的新同桌感到不适的原因很明顯:他雖然開朗、熱情,但是目光是有點奇怪的,乍一感覺也是火星子般的溫柔、炙燙,撲到對方涼涼的臉上,一瞬間就暖了,但沒高興多久,止水的眼神就開始往她身上的弱點徘徊——有時候是脖子,有時候是手肘,有時候是半個頭骨,甚至她轉身,他就會觀察她的後腦勺,他的手臂會有些略略緊繃的症狀,這表明他随時随地地在腦子裡模拟:如果這個人是敵人,我該怎麼殺了她,是扭斷脖子,還是掰斷手肘,還是砸碎她的後腦勺,人的後腦勺一砸就僵直,一砸就僵直,戰場上能碰到敵人脆弱易碎的後腦就偷着樂吧,勝利就在遠方。紅芭非常明白,這一點是這裡的人的習慣。
她在佛具店的店長,是這麼殺性地望着她的;她在校門口的門衛,是這麼殺性地打量她的;她在報名處的忍者,是這麼殺性地祝願她的;她的同桌止水,是這麼殺性地冷了目光——他的目光像滾鐵扔進廢水裡那樣迅速冷卻,迷幻而且如高如貴,十分坦蕩光明,生死複雜在這裡簡單如白紙上的一條直線,直接通向命門、人中、靈魂,一時間她耳邊佛樂聲大作,搖鈴聲不絕于耳,好像她馬上要一飛沖天,從此往生不再來了似的。
該死的貴族。
止水不再打量她了,對她露出友好的笑容,确認她一點身體基礎都沒有,查克拉也跟沒吃飽一樣柔弱無辜、飄渺羸弱,他也是暫時性的有些擔憂了,不知道她能不能适應學校的艱苦,也不知道她這樣的孩子,怎麼熬過饑荒的寒冬。止水的父母也被二戰的陰影帶走,他沒有選擇在族裡找人領養、做别人的繼子,而是一個人單過,準時認領族中的救濟物,但他的日子仍然過的風調雨順、魚香米厚。
他開始認真聽課,紅芭趁他側過身去的時候,注視到他後背的團扇紋,那是一個乒乓球拍形狀。
——幾十年如一日,她會和宇智波糾纏到死為止,從此痛苦終身,不得好死。
上了半天課,她終于确認了,這學校是真沒錢,基礎教育也不受重視,半天過去了,紙質書籍的影子都沒見着,她看着自己空攤的手,再望望講課的老師,心想:你就純口頭講啊。這隻說明了一點,語言的傳播性廣,她自此非常相信,這個木葉村肯定有非常火爆的搞笑藝人,講漫才的、脫口秀的、相撲的,十八世紀、十九世紀流行什麼,這裡就流行什麼,沒有電、沒有鐵路、沒有線杆子,娛樂個什麼,都忙着家長裡短,結婚生子,妯娌之間,七年之癢的。
中午老師嗥了一嗓子“下課!”,學生們跟難民一樣湧出班級,一個年級也就一個班,其他人全死了,沒了,骨灰都灑進父母的土陶罐裡,等正月的時候生火取暖呢,這也是很多人出生的唯一原因、價值。
紅芭不一樣,不一樣在她是個二十一世紀的和平愛好者,平成廢物,聽到軍國就想到日本戰敗,聽到法西斯就想到兩顆原子彈,多美的景色,放射十萬輻射的金翅色蘑菇雲,她小時候就随着動畫《哆啦A夢》裡的野比大雄高呼三聲:日本戰敗了!以前活着的時候是個病怏怏的殘念宅女,如今已經是能喝下水道、地洞、糞水旁邊溪流水的社會畜生了。
午飯時間是她最需要止水的時候,她一點廉恥之心也沒有,就伸出了爪子,去抓止水的衣擺,非要和他同進同出,同退共富,止水一個閃身躲開了,對她露出一口香蕉輪廓形狀的白牙,一副很笃定的樣子:“就知道紅芭是個活潑的女孩子。”
“活不活潑的根本不要緊,如果我能跟你同吃一份午飯,我不敢相信我會變成多麼活潑美好的小女孩……”
“你沒有交食費麼?”
紅芭雙手一攤:“沒錢。”
“哦……”止水握緊了右拳,砸在了掌心,“分給你一點倒是沒關系,互幫互助嘛,跟我來吧。”
她緊緊地貼着止水飽滿的身體,聞到了酒足飯飽的、健康的味道,但隐隐約約之間,還是有股火星子味兒,她其實想問很久了,你們宇智波不會都擔任消火衆吧,就是滅火的夥計,身上總是沒有煤碴子勝似煤碴子的,她的鼻子像鼹鼠一樣動了動,就快貼到止水的高領上了,止水難以理解地保持着臉上合理的、合适的微笑,一把推開了紅芭的頭:“紅芭,适可而止。”
紅芭揉了揉鼻子:“你身上有火焰的味道,也像煙火的味道耶。”
止水道:“火焰?”
紅芭說:“熱乎乎的,燒的很旺,但是你們宇智波的自身番那裡,有燒得更旺的火星子,不是說是真的火星子,就是一種感覺。”
他轉過頭,黑漆漆地看着紅芭:“說不定是感知型忍者呢,很了不起哦。”
紅芭說:“什麼?”
他平靜地說:“你說的火焰,應該是火遁的味道吧。我的氣息遮掩,可是很好的,何況是大人們的。”
紅芭根本不關心什麼火遁不火遁,貼着止水跟着他在學校食堂排隊,說是食堂,也挺破的,比教室還小,沒有階梯,一層樓高,寬長四比三,牆面大面積地剝落,露出内裡龜裂的水泥,一蹭還會蹭一手泥,這才發現原來是土捏的。排隊的也不是窗口,而是幾個架着晾衣杆,杆上披着圓形圖案的深藍色幕布,前面是個大媽、大叔拿着勺子在一口紅芭人這麼大的圓柱形鐵鍋裡舀飯,幕布後面是層層壘疊的長方形餐盤,紅芭已經失望慣了,怎麼都比不上二十一世紀的小食,城裡也是一樣。止水拉着她不讓她沖到隊伍前去看吃什麼,止水笑說:“今天的話,應該是吃咖喱飯吧。”
大媽之間,有幾個面相兇殘得像秃鹫的教師在中間大吼大叫:“沒有交食費的不許吃,别被我抓到了!”
止水樂觀地護住了她,叫她先去占個位置,她一步三回頭地找了個搖晃不停的木墩椅子坐,搭手的桌子也一層黃油,摸上去像蝸牛的嘔吐物,一張流水滿面的具物,等到止水拿着屬于他自己的一份咖喱飯來了,紅芭才聽到自己的胃擴張地盤的聲音。
止水聳了聳肩,這讓他看起來很帥:“問過了能不能多拿一份,結果被嚴厲地訓斥了,每個人隻能拿一份,你吃我的好了。”
他拿着銀亮的勺子把咖喱飯的三點五分之一處和其他分割開來,紅芭還在想這餐具混用不好吧,誰想他是個實心眼,不怎麼覺得男女有别,反而把紅芭搞得尴尬,隻見他動作毫不猶豫,分割迅速、幹練、有序,是家中獨子但有兄長寬厚的氣質,紅芭酸溜溜地想:該死的貴族。
止水開闊地、甚至是爽朗過頭了的,把餐盤遞給她,讓她先吃,止水其實也沒餓過,很快發現了紅芭的小動作不對,紅芭的動作在他眼裡是小昆蟲、小哺乳動物的動作,是放慢速度、虛弱、一抽一抽的祈求的動作,止水怕她要哭,他不是沒有見過難民的——宇智波接收過一些無家可歸的村民到族地中居住,響應者本就寥寥,來的人不多,也足夠悲慘了,他們殘疾人居多,惹族中人不快,嫌他們麻煩,止水不那麼覺得,一個在同齡人中高個的小男孩在成人的殘疾前還是幼小的,他會主動送蘿蔔、青菜、芋頭、鳗魚給他們吃,自己則躲起來,不願意見殘疾中青年的眼淚,它們鹹鹹地流到嘴唇裡,食不知味,不知今夕何夕。
紅芭是衆多無家可歸的凡民中的縮影,她恐怕根本不知道宇智波——這個豪族在村裡真正的位置——止水第一次見到她跟他搭話,就知道她是個外鄉人,無知無覺,除了吃的對空氣遲鈍:宇智波是多麼的受人排擠,不受待見,她居然恍若不知,行為舉止依舊自然流暢,不改其樂。
止水認為她有些“秋來田野上,且宿陋茅庵”的意趣,也知道對她說出“你有這類意趣”是來自富貴人家的羞辱,所以他沒說,他還是比她擅長閱讀細膩入微的空氣的。
他想了這麼多的結果就是:紅芭毫不猶豫地吃掉了咖喱飯的三分之二,饑民的險惡之處就在于此,止水沒好意思說,她就敢得寸進尺,她知道止水給她分的飯是當中小的那一份,但誰管它!這可是咖喱飯,先吃再說,第一口塞進嘴裡就明顯比佛具店的早餐香甜,咖喱濃厚的香味醇郁,小方形的土豆糯糯碎碎,像面粉捏的,米飯也是顆粒柔和,不畫嗓子。紅芭其實也沒吃出什麼好吃的味道,隻要窮、餓的夠久,不是一兩天不吃的那種久,而是一兩年沒吃過好的的那種久,你就嘗不出什麼味道了,都一樣,咖喱跟水泥是一樣的,土豆跟樹皮是一樣,青菜吃着也像蘆葦,鮑魚也不過小小一根魚苗味兒。
止水中途就想阻止她了,她都吃了,他吃什麼,他飯量大,但他望着紅芭的臉:她細長的眼睛,稀疏的睫毛,一灣眉毛,就心想算了,回去多做點蘿蔔幹墊肚子,再多撒兩把醬油和硒鹽。
食堂裡一片吵鬧,止水周圍是一片空地,沒人坐,他托着下巴問:“為什麼和我做朋友?”
紅芭鼓着嘴:“你看着有錢。”
“宇智波可是很可怕的喲,不然為什麼其他人都不找我。”
“我是外地人,我不管。”
“真拿你沒辦法。你還是去找日向吧,估計你沒看見,他也有錢,豪族出身,很了不哦!諾,那個長發的男孩,叫日向博己。”
她吃中抽空說:“别趕我走啊!我已經下定決心跟随你了,止水同學!你說的那些都别放心上,人都這樣,太窮了沒人搭理,太富了也沒人搭理,都一樣。”
止水把托下巴的手放下了,呆望她一眼,噗嗤笑了,搖了搖頭,搶過她手裡的勺子,直接挖了自己的那一小份咖喱吃,紅芭忙着大嚼自己嘴裡的食物,見止水毫無避嫌意,便明白了他也是個實用主義:沒那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直男一個,是男是女在他眼裡一樣,在族裡訓練的時候肯定也是不計較地什麼都用。
忍者要麼神經衰弱,要麼就是粗犷之極。
鼬和佐助是前者,帶土和止水是後者。
吃完,他們把長方形飯盆扔到一個有痣的大媽身邊的巨桶裡,裡面非同尋常的油膩,見四下沒人,宇智波到哪哪就沒人,紅芭準備摳點剩飯帶回去做明天早餐,但她今天失策了,沒帶手提袋,隻好聞了聞,掏一掏,一手金黃色咖喱,塞進嘴裡,就能剩下今天的晚飯。
止水曾經是個體面人,看到這一幕脖子都後仰了,一口氣抽着,沒上來,但他心性好,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愛好的,所以沒吱聲,笑容是挂不住了。
紅芭的肚子鼓成了一顆球:“下午會不會有手裡劍課啊。”
止水在她旁邊點了點,低聲道:“有。”
紅芭說:“咱們一起用苦無和手裡劍吧!”
他望着紅芭的臉:她細長的眼睛,稀疏的睫毛,一灣眉毛,再一次心想算了,他又想起了曾經族裡呆過的那個幾個難民,最後也是一番感謝,出了宇智波族以後就再沒提起過他們,逢人問起也說他們和宇智波沒有關系。
止水舒了口氣,大笑:“那你要跟上我的節奏,好好訓練。”
紅芭舉起手:“好!”
下午的手裡劍課,止水先完成了他的課業,一把鋒利的苦無打在畫了五個紅圈的原木闆上,正中紅心,在老師的眼裡,他是個優秀的學生,以後也會是個優秀的戰士。紅芭蹲在操場——一片低矮草原的靠建築物角落裡,背貼着牆壁,她的同班同學:那幾個特别老的,已經扔着武器自己訓練去了,他們對跟小孩子計較深惡痛絕;幾個特别年幼的,拿着武器,一柄十分沉重的武器,沉重地拿起來就下墜,拿起來就下墜,它要走到地上去;但孩子們還是快樂的、愚昧的、信任地拿着它,練習突刺,他們穩紮穩打地紮馬步,揮動自己的右手,武器破空,飛往目标,今後無論是人還是器皿,都要能夠一騎當千地射穿紅心、腦漿炸裂,他們才會認同自己。
止水拔下自己插在紅心的苦無,走到紅芭在的角落裡,遞給她,她被苦無沉得雙手下滑,止水托了一把:“要用力,紅芭,我知道你沒什麼力量,但是堅持才會有力所能及的事。”
“哦。”紅芭提着它們去投飛镖,全落靶,苦無在空中歪歪扭扭的畫了一副抛物線圖,就魂歸土壤了。
同學們捧腹大笑,笑聲震天動地,老師沒記她的成績:“再多練練。”
止水說:“加油,我會看着你練習的。”
紅芭還想腹诽,止水黑乎乎的眼睛就看透了她的單純:“這可是保命用的。好好練,好嗎?”
紅芭腦子裡想:戰争!她攥緊了武器,小袖和服在鳥鳴與溫風中優美地波動,她心裡懶懶散散地歎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會何處死亡。
年輕的女人頭發黝黑、細長,零零總總地披在背後,像一條黑河,她在晾頭發,青年止水坐在旁邊,他們在止水的家裡度過節假日,最近又快到正月了,止水擔心她打工太多,沒口美飯吃。
紅芭悠哉地問:“我的新年禮物呢?”
止水扔給她一個雛人偶,人偶穿着顔色豔麗、紅配綠的晴着,頭發也像一條黑河,眉毛兩顆豌豆,臉敷雪白鉛粉,秀美、華麗、貴氣,自然一股風流娴雅态度,紅芭看了還是稀奇的:“你女兒節就送我這個,新年還是送我這個?”
止水還是老樣子,對男女之别不甚在意,他以理想為主,隻鍛煉自身氣概,對小情愛、俗婚配不感興趣,他對婚配的态度是:随便等着族内指婚,或是火影指婚,說等也沒等。他的祖宗宇智波鏡就是火影指婚,娶了宇智波族近親結婚。
止水盤腿坐着,兩手肘抵在上大腿中央,笑道:“不好意思,不知道現在女孩喜歡什麼,再說了,你是女孩嗎?收着吧,還挺貴的。”
紅芭玩人偶:“你送了鼬什麼,還有泉?”
止水道:“鼬的話得好好想想,泉啊,不太方便啊。”
紅芭稀奇道:“你還會這麼想啊,真是少見,以前——小時候,不都是沒這根神經的嘛。”
止水對她眨眼,心想:宇智波的末日要到了,你該去往何方啊,我的外族朋友。
他忽然對紅芭道:“我娶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