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個小時,才有隊員醒來,過來食飯。普通隊員得到的是冷飯涼粥,由紅芭端着塞到手上,紅芭一早上端了無數碗筷勺罐,鈴铛脆璃,小厮丫鬟似的,尤恨不夠周到,隊員一般露出感動的笑容,八顆長得不好的奇形牙齒,暴露出來,下巴全是胡茬地說:“謝謝你,小姑娘。”尚不評價她;由小南端飯的,會上下打量小南,對着她淡淡遠去的背影評價幾句。彌彥、長門來時,得到是新做的最熱的粥飯米面,彌彥和長門清清爽爽,不用四點多起床梳妝打扮,兩人在盥洗室漱口、水拍臉,就坐下,徒手拿起白面饅頭,就吃,吃出一個半張臉那麼大的牙印,小南這才拿了自己的一份,紅芭也拿了自己的一份,兩人坐到彌彥附近。
彌彥嘴裡大嚼,含糊不清地打招呼:“啊,小南,還有紅芭。”
長門道:“早上好。”
小南說:“早上好。話說回來,這裡供裁剪的布料放在哪裡了?我記得還有,就是放在集裝箱裡的那些,我需要一些。”
彌彥:“嗯?需要哪些幹嘛?”
長門說:“是要給我們做衣服嗎?我們夠穿,你缺衣服的話就自己做。”
小南說:“差不多。吃完早飯,我去取一點來。”
彌彥說:“啊,我看你衣服沒有破啊,還是節儉點好吧。”
小南微笑道:“彌彥。”
彌彥趕緊換了一副臉:“随便!想做多少新衣服就做多少!沒有新衣服怎麼行!要不我幫你做!”
小南噗嗤笑了一會:“不用,我來做吧。都是我份内的事情。”
彌彥的臉有些紅,他們之間的氣氛很微妙,長門埋頭苦吃:“再不吃就涼了。”
紅芭問:“你們是夫婦嗎?小南姐和彌彥哥。”
彌彥大聲說“不是!還不是!”把其餘人震得擡頭,一張張黝黑的臉,亂蓬的腦袋,群蟲一樣豎直,集中向着這裡的方向,彌彥就是延長線的中心,彌彥在網織的視線裡讷讷無言,四肢無力,臉如光盆,氣血上湧,猛地錘額頭,徒留幾根泛黃指印,一滴晶瑩的汗淌到頰腮處,像一個透明的痣:“沒什麼!大家繼續吃飯!看着我幹什麼!沒什麼好看的,沒什麼沒什麼!”小南沒什麼反應,彌彥撇了她一眼,兩手一撐桌子,俯身對紅芭低聲吼叫,他放大的臉看上去有些恐怖:“你、你、你說什麼呢你!小孩子!怎麼能問這種問題!小心我處分你!我可是領導人!快跟我和小南道歉!”
紅芭說:“不過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算了,真的很對不起。”
彌彥又生氣了:“什麼意思。”
小南說:“彌彥,還是先吃飯吧,今天的委托也很多哦。”
長門說:“是這樣的。”
彌彥說:“啊……好的。”
紅芭裝作很愚鈍的樣子,不再關注他們之間弓張的氛圍,都是青年男女,時代猝就,多早結婚生育都很正常,小南正值芳齡,彌彥建功初成,青梅竹馬,也算不錯;紅芭剛來世時,因穿越受到驚吓,不怎麼關心這種事,現在想來,身為寡婦的美都,想要殺孩後自殺,恐怕也是因為遭人觊觎,紅芭現在才隐約想起,總有些販子、農戶,在美都的農田附近徘徊,直到看到美都吓得蒼白無力的臉上,擠出的一線紅暈,他們才會舔着牙齒離去;碰見止水後,感激之情和愛戀之情,或是患難與共的感情,紅芭分不清楚,未必全然是一眼萬年的愛情,紅芭貧窮,感情像油水,除了關心生計外,擠不出來,現在分别兩地,愁怨淡淡,悠遠流長;帶土比她年長一些,一直欽慕琳,紅芭對他沒往心裡去,抵觸帶土以前追求琳,不想與他誕生愛情,愛情是排他的,中間隔個初戀,大家還都認識,尴尬又憤恨,沒必要,兩人同富貴共殘賤,也可算作義兄妹;仔細想來,紅芭也并無婚配之意,也常有心灰意冷之時,她卑賤時都心裡如此點評他人,可知他人私下裡又怎麼點評自己呢?遂心冷意冷。
彼時年幼,激素分泌少實,缺寡,即便靈魂年紀适齡,也抵不住身體總角,有心無力,身哀愛遲,不挂扶桑,對棠梨蘭梅皆薄情,紅芭也漸漸到了年紀,正好關注到小南,在小南和彌彥的臉之間來回注視,紅芭有些羨慕,泛酸,倘若未來紅芭也有人能執着追求,那該是多好的事情,不光能亂世中帶來安全保護,還能心緒澎滿,花鳥風月,有精神寄托;但紅芭知道,有些時候,亂世正是身邊男人帶來的。
小南對紅芭說:“今天你還是休息吧,回房間去,等我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紅芭有些驚訝:“怎麼了,是有什麼事?”
小南閉口不談,隻叫紅芭回去等她,紅芭便一個人回了卧室,自己穿越溶洞,稠水滴在她後脖頸,紅芭拉開黑牢栅欄似的鐵門,到裡面等閑。她沒事幹,略略睡了一會,醒了,就再睡,等鏽押重門開了,小南拿着黑布袋,裡面裝了東西,來找她,紅芭才不好意思地坐起來,莫名想在小南面前表現自己,紅芭對小南有些激進的比較心理。
小南卻溫柔而清淡地笑着,沒關門,外光一個斜角照亮紅芭的雙手,和彎足角肩,小南伸出柳指陀甲,往布袋裡掏東西,掏出來幾件灰白黑的小衣,小南沒有紫蔻染的指甲摁在小衣的盤狀棉上,凹一個陷,顯得棉厚實,彈松軟,這是小衣,護胸的東西,自己也像胸一般,有負綴的胸型,兩個随身寶鏡狀,小南靜默地把小衣往紅芭手裡塞,這是不能出聲的場合,發育是一件需要靜悄悄或者羞怯的事情,紅芭呆呆地拿了衣服,小南沒有避出去,伸手開紅芭合着的衣領,紅芭匆匆推開小南的手,背過身去,小南意會,避了出去,紅芭确認沒人,才脫了衣服,套上小衣,再穿回外衣,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重墜了些。
紅芭蹑手蹑腳地走出去,不安地捏着門框,對小南招招手,讓她看看自己,小南長身伫立,原本閉目休憩,聽到紅芭招手的扇風聲,回頭注視她,蹲下身,看了看紅芭的前胸小腹,年輕姑娘頻臨發育、豐脂的身體,總算遮擋住了一些,她們兩人才能出聲,小南輕輕說:“要照顧好自己,沒有父母在,也要找女性長輩照顧自己。”
紅芭心中大為震動,感動像雪球越滾越誇大,星火點甘草越燒越熱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是看着自己的身體發呆。
小南牽着紅芭的手走出去,安慰她:“我小時候,和彌彥、長門一起長大,也不懂這些事情,他們兩個男人,也粗心大意,遇到了自來也老師,就是昨天跟你說起的那位,我們三人重要的老師,他破格教育了我如何長大成人,還對我道歉,說,這些應該是母親才能教的,不是他能教的,我就下定決心,如果遇到和我一樣遭遇的女孩,要做她的好母親。”她有些窘迫道,“會不會有些自大了,明明你也有自己的母親。”
紅芭道:“……不……不……沒有自大,謝謝你……”
小南沒有去看她的表情,笑着道:“那就好。”曉組織曆劫般陣亡重生後,小南對紅芭仍舊長姐如母。
小南把紅芭送到門口,教她去領清潔工的活計,掃帚拖把、抹布濕毯在哪,一一跟她講清楚了,紅芭才跟小南分别,紅芭先從盥洗室開始打掃,在布滿青苔濕痕的灰石牆壁上——這牆壁有兩個手掌那麼厚,這所牆圍着紅芭,讓紅芭拿着掃帚拖地,掃帚稻葉的帚梳在地上刮出吱嘎的聲響,紅芭感到小腹的墜痛,隐隐發覺,她的圍城要來了。
之後過了幾天,紅芭在這裡老實安分、竭盡嘴甜,占了孩子、女性的身份,很快同小南親近,也有人因為她是新來的,這麼快占據上風而不滿,都被紅芭小心謹慎、細膩服從而揭了過去,紅芭一開始不敢多吃飯,也是被人塞進嘴裡好幾口,才開始吃,之前,紅芭哭着,要磕頭,對他們說死也不吃,曉裡的人耐着性子,又哄又抱,告訴她,好吃得很,不差她一口,本來飯也嫌多,隻能等馊了丢了,紅芭來得剛剛好;紅芭愣是不信,彌彥命令教她吃,不然責備她,她才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長門和幾天前一樣,總是給她夾些滿是油光的肥肉。曉裡的人每天有任務委托,風裡來雨裡去,一不留神就沒了蹤影,回來時披霜帶水,紅芭隻能一直待命,來回拖地。紅芭在這裡有些水土不服,身體不舒,隻能自己忍着,心裡牽挂帶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但帶土走前發誓要她不能暴露他的蹤迹,約好了十幾天,不然,紅芭也隻能讓曉去找他。中午食堂沒人,紅芭一個人吃了飯,發現長門匆匆回來,背光中,他旋轉的眼睛瞪得很厲害,大如燈鬥,吓人,紅芭放下米飯和煎魚,以為長門趕回來吃飯,準備去生火熱飯給他吃,長門說不用,他情緒不穩定,隻是一個人再走了。紅芭沒往心裡去,領着水桶和長條布頭——它像一條哈達的溪流,在雨國的水鄉,把她的心思串聯,婉轉流淌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