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芭一個人獨坐庭中,望天雲薄暮,森然岫煙,霧缭灰繞,灰到深處,成了漆黑。天色已晚,左等右等,等不來曉組織裡的人——二十來個,這麼多人,一個影子都不見,她心下不安、驚恐,攏了攏自己的簡易裁的和服,穿着膠制的靴子,腳趾像銀子一樣露在外面,隻身到霧中,呼喊了幾聲,四處看看,除了隻看到煙霾冷團、兀屋硬房之外,什麼都不見,她好像正處在慘淡的塵暴中。白茫茫中走幾步,就磕到了髒牆上,踉跄逃開,髒牆成了一團灰色,隐匿霧中。
突然,有一人大力揮開了水霧,白芒劈開一角,能看清是誰:他有着垂蕩、黝黑的袖子,橘黃的面具,刺猬一樣的頭發,他踩着窪地,平穩地向紅芭走來,紅芭在他眼中格外孤獨可憐。紅芭驚呼一聲:“帶土!”但剛一出聲,就想起帶土要她隐瞞他的身份,就趕緊咬了自己舌頭,颠倒語序,成了日語中一聲含糊的“阿飛”,帶土心情不錯,他親手促成了一樁慘劇,他現在舒爽地能原諒任何事情,就對着紅芭活躍地揮了揮手,紅芭意會,謙卑謹慎地喊了一聲“斑”。
帶土身後還跟着兩人,一個人正是不見了一天的小南,她一步一踉跄,頭發散亂,衣物髒鄙,頭上的紙花被揉爛了似的,成了爛紙漿糊,白漿如粥,淅瀝瀝地從她頭頂的盤發淌到下巴,紅芭隻看了她一眼,就不忍心細看她的情狀,匆匆避開了小南的正臉,小南馱着一個極瘦的人,乍一看以為是餓死的驢馬,戰場上的驢馬吃不飽飯,就會餓得瘦骨嶙峋,能看見大面積的肋排骨,根根分明,暴露近斃,此人也是肋排骨清晰可見,身上的肉勻出來,都盛不滿一碗,紅芭視線上移,看見了極瘦之人的頭發:那象征着旺盛生命力的火紅的發絲,讓她知道了,這人居然是長門。
紅芭心想:我的天呐,這是怎麼了?往這三人身後看去,除了灰霧,空無一人,紅芭沒敢問曉組織其他的人去哪了,小南的表情說出了一切,紅芭原本橫生些許溫暖安逸的内心,就又沉出了些習以為常的悲傷。她什麼也沒說,帶土輕浮地對她招了兩下手,帶土是這一場景中最快樂的人,也不知他在樂什麼,帶土就主動告訴了紅芭:“别看了,其他人都死了。山椒魚半藏并不信任他們,不過……好像和木葉的人也有關系。我回來了,紅芭,高興一點,我什麼事也沒有,你看。”
帶土還在裝作斑的樣子,聲音啞的又怪又低,非常和藹,紅芭小跑着到了他身邊,把他橫豎看看,左右轉了兩圈,掏了掏他的衣袖兜袋,沒發現有血迹傷口,就笑着跟他說:“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把我扔了。”
帶土笑說:“怎麼會。”
互相攙扶的小南、長門默不作聲,紅芭就正經行禮,向他們重新介紹自己,說自己是宇智波斑座下随行,是宇智波斑好心收留的,确實身無長物,隻勉強負責後勤之類的事宜,對宇智波斑的計劃也不甚清楚,原本就是斑送來曉組織探探前路,而且——紅芭說——長門中途就知道這件事情。她轉移了責任。
極瘦的長門動了一下骨骼,發出正颌的聲音,一點反應也沒有,帶土直接接話道:“正是這樣。”
小南低下頭,略微擡起一眼,眼睛陰沉地斜看兩人,隻是扶着長門回了地基主樓中,紅芭的話就落空了。
紅芭道:“……到底怎麼了?”
帶土說:“啊,就是很常見的事情,同伴都死了,意志也發生了改變,對世界有了新的見解。”
紅芭說:“好吧,我不管這些事情,那是你們的事情。總之,别為難我就好。”
帶土說:“之前他們為難你沒有?”
紅芭說:“沒有,我好着呢。”
帶土說:“嗯。那就好。”
紅芭說:“你呢,身體還好嗎?先去歇腳,吃點東西吧。”
她說着,親昵地拉了帶土的袖子,帶土一點力氣沒有,像一坨空氣,就無質量地被她拉着前走,紅芭靠近樓時,還是有些膽怯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小南、長門二人,所以閉着眼睛深呼吸了幾口氣,她衣服裡殘疾的身體——植物捏成的,粘土色的軀幹,滲出了一點汗液狀的水,但那不是汗液,隻是身軀材料吸水、再因緊張擰出的一點自然水而已——她的心情就平靜了下來,變得隻管眼前事情,隻管自己,變得有些飄然無所畏懼,心靜下來,就油然而生出超脫世俗悲苦的冷定之意。就能繼續對諸多事物過眼雲煙地生活。
如若不如此,她消化在肚子裡的那些死去的忍者,豈不更悲戚。對于吃活人,食生肉這件事,在帶土的教導下,或是她自己的推動下,她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紅芭認為,這不過是世間俗世輪回,太陽底下無新鮮事而已。隻不過在剛剛失去同伴的兩人之前,她不好太過淡定。四人到了樓中某一房間内坐下,長門衰弱地咳嗽幾聲,帶土左看右看,拍了拍紅芭肩膀,說她:“待會給我安排一個房間。”
紅芭說:“好,你放心,給你最好的。”
帶土說:“好。比之前成熟了,你。”他心想:這孩子自己生活了一段時間,過會兒再詳細問問,好好關心她,不知道在這裡有沒有朋友,心緒意志怎麼樣。帶土想把紅芭培養成自己想象中的那樣——溫厚但黑暗的人,對他無比誠實,毫無城府,不必隻知臣服,也可以活潑快樂地嬉鬧生活,但她心中必須和自己一樣,對他人隻有厭惡冷淡的感情,時刻揣着一把刀,對誰都能捅一道,和他一起攪世界個天翻地覆。
紅芭暫時還不知道,帶土此人控制欲相當強烈,隻對他有隐隐的預感,所以基本不跟他相争,她暫且沒想過,如果某一天帶土所做之事,踐踏到她這個比較随遇而安的人的底線,那會發生什麼;此時剛走過大霧,兩人還是信賴對方的,措辭語氣都十分遭重視,并無疏冷,兩人的衣角摩擦,紅芭準備再多說點話,就被長門氣若遊絲的聲音打斷了。
他道:“彌彥已死,如今的曉組織,首領是我。前成員都數盡遇害,除了小南,我要重新建立曉組織。在那之前……小南,彌彥的屍體,就拜托你了。”
長門的尾音已經陰森到了一種實質化煙的感覺,志怪小說中,精怪初現,常有遊絲幽煙環繞,他如今的嗓子,就如沖往靈堂的列車,環繞煙霧的同時,列車車軸軋軌發出的扁锵聲響。
小南點了點頭,伸手,袖子中沖出一柱紙片,紙片亂飛,衆頁吠叫,形成一個人那麼大的形狀,紙片慢慢剝落,露出人形裡面的原貌,竟是彌彥的臉,原來,小南在彌彥死後,用紙術将彌彥整個屍體包裹,收在了袖子中。
彌彥屍體猶溫,皮膚看着還軟,靜謬地躺在中央,雙手交叉,貼在腹部,兩眼緊閉,一副入殓的樣子。
長門一見彌彥的屍體,就猛烈咳嗽,長門的臉透出他心情複雜,因為他整張臉都咳得通紅,正當紅芭以為他要緬懷彌彥時,隻見長門一擡手,幾根磁鐵細長棍就懸浮在空中,聽他調遣,幾根細長棍貼向彌彥臉部,一排對準了彌彥的鼻梁,在紅芭的倒抽冷氣聲中,幾根棍子強硬地捅穿彌彥鼻梁的硬骨,噴出幾道還熱的血液,彌彥屍體一具,無痛無病,毫無反應,長門再擡手一切,棍子留了一截卡在彌彥鼻梁當中,當做鼻鋼釘。
紅芭看向小南,小南面無表情,隻幹看着。
帶土笑道:“輪回眼擁有超越生死的力量,你現在應該感覺到了吧,你能把彌彥‘複活’。”
長門的鼻息粗重,他雙手合十,兩手掌緊密相貼,要把當中空氣分子都碾成齑粉,周圍湧起一陣陰風,在這寒冷的陰風中,紅芭似乎看見陰山夜雪、輪回天生,淨土之中人都如紙紮,有紙白的笑臉和鮮紅的嘴唇,配上圓形高原腮紅,種種幻象一閃而過,彌彥突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他仍然沒有呼吸,抖動手臂,搖擺身體,木偶提線一驚一乍,舉止突兀激烈不定,一會兒弓角反張向後仰,脖子都折出離奇的幅度,一會兒坐正,兩手僵屍般前伸直,對齊,在空中比劃跳動手舞;長門嘴裡滔滔不絕念經,經文如螞蟻般要爬滿他的身體,彌彥突然之間睜開眼睛,眼睛裡旋轉五個螺紋,彌彥‘複活’後,已經擁有了一雙輪回眼。
紅芭被這請神上身一般的一幕驚呆了,她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伸手在彌彥活動的屍體前,揮了揮手,彌彥雙眼直視過來,這陰森寒冷的視線,不像是他生前那樣熱烈勇勥的感覺,而是像那個一直危局在他身後,存在感稀薄,但總有種灰白立場相間、臨在善惡懸崖之巅的長門的感覺——是憤恨的、恨俗的、清高的、目空下塵之感。
長門的念經聲漸輕,不再像吼麥怒音,他從此用彌彥的身體觀察世界,有種奇異的、顫栗的快感,彌彥的視覺裡,紅芭的手僵在半空中,長門還記得,彌彥私下裡說過一次,不知道要怎麼跟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相處。
長門操縱彌彥的身體,讓他蹲下來,撫摸了紅芭的頭,長門心裡替彌彥凄涼慘淡,但他也有幾分輕松惬意,天道輪回,彌彥對長門的排擠打壓消失在天塹裡,長門曾經是他的随從都不如,如今卻能操控他的身體,取代他的眼睛,彌彥真成了長門座下的人皮面具,對長門言聽計從,連思維都不複存在,大腦消弭碎糜。紅芭害怕地後退幾步,被帶土阻止,讓她好好看着,長門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就噴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