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徹歸來是喜事,然而還沒有高興幾天,甯帝便被江南傳來的消息攪得心煩意亂,不得安甯。
洇州有水患,朝廷撥糧赈災,令當地官員窦賢赈災,彼時朝廷派遣的使者未到,窦賢見洇州水患不嚴重,于是起了貪念之心,據赈災款為己有,不想水患再來,此時錢财已被轉送,朝廷派來的人竟是毫無用武之地,最終還得朝廷使者才得以平複。
派遣的官員正是近日調往戶部任職的範淮恩,範淮恩雖然在科舉上奪得頭籌,可在人才濟濟的朝堂中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他性情淡雅,沉默寡言,不料危機之時竟也有如此決斷,幸而派遣的人是他,否則後果更加難以意料,使得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洇州水難不僅是天災更是人禍,如若窦賢赈災及時能減少傷亡,可由于窦賢的一己私欲卻令百姓遭殃受苦,甯帝大怒,将窦賢斬首,并重罰負責的官員,由于窦賢與涼王時有來往,甯帝訓斥涼王責令其閉門思過,并厚賞範淮恩。
甯帝更是在群臣面前放言:“大甯不用無用之人,用若再有人中飽私囊、以權謀私,朕不管是誰,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幹出這些勾當來,一旦發現,甭管是誰,朕絕不輕饒!”
話語之嚴峻,處罰之嚴厲,朝野震蕩。
雖然放出了這樣的話,甯帝的怒氣非但沒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這日下朝後在書房裡大發雷霆:“豈有此理!這些地頭蛇未免也太猖狂,連朝廷的赈災款都敢動!天災還不夠還要折騰出人禍來,他們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卻沒有把百姓當回事!本該用在百姓身上的錢全用到他們身上了!他們眼裡到底有沒有王法?這天下究竟是他們說了算,還是朕說了算?”
“陛下息怒。”刑部尚書嚴旌勸說道,“那窦賢中飽私囊,罪不可恕,幸而陛下明謀善斷,提前派遣有志之士,臣民齊心協力這才渡過難關。眼下奸邪已被斬殺,陛下已對涉及者施以嚴厲處罰,如此威勢之下,他們也不敢再犯!”
“他們當然不敢再犯,如若再犯,朕定會将他們千刀萬剮!”甯帝坐于龍椅之上,緊叩扶手,額上青筋迸出,眼裡迸發出覆滅一切的危險光芒,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他們認為朕是在說笑,盡管來犯,朕絕不阻攔。如若再犯,朕不管背後有何等靠山,有誰撐腰,朕定不惜一切代價将他碎屍萬段!”
甯帝的話語盡顯帝王之風,他眼中已燃起灼灼怒火,那是帝王之怒,所到之處寸土不生,甯帝顯然對于這種臣下目無尊長的行為忍無可忍,此事又與自己的皇子有所牽連,更是怒不可遏。
可即便憤怒到了這種地步,甯帝也隻不過是宣洩怒火,在處理方面卻是格外的冷靜決然,他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這一次隻是警告,下一次便是徹除!
太子與嚴旌也不能再坐,起身道,“陛下息怒。”
甯帝揮了揮手,二人沉吟了會兒,小心翼翼地坐下,甯帝的眼神陰厲:“都說世家勢大,以前朕還不覺得,如今看來還真勢大,都能和朕的皇子密切往來,他們的本事還大得很,都已經無法無天了!”
聽得甯帝提及皇子,太子也不得不發話:“四哥識人不明,不分清楚對方底細便貿然赴約,失了皇家顔面,父皇已經處置他,兒臣相信四哥以後定會謹慎行事,斷然不會如此草率。”
“如果他以後還這樣,你會如何?”甯帝也不忘試探他。
“兒臣自會秉公處理,絕不徇私。”太子恭敬道。
“你這樣就不怕朝臣說你冷酷無情,”甯帝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意語冰涼,“對待兄長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臣民?”
“四哥是兒臣的兄長,兒臣不敢忘卻手足之情,卻更不敢忘記自己身為儲君所要具備的責任。”太子神情謙卑和順,“父皇自小教導兒臣,有國才有家,無國何來家?既生在天家,便不能與尋常人家一般,隻顧着兒女私情,家法不存國法何存?如若不處罰有損皇家顔面,如若處罰了會為人評為冷酷。兒臣身為儲君,應當挺身而出,為父皇排憂解難。”
甯帝靜默不已,時間随着皇帝的沉默凝結,腳下的影子也延綿而去。
“你倒沒有辜負朕的教誨。”沉默了不知多久,甯帝終于發話,語氣不鹹不淡,方才的憤怒已煙消雲散,寥若無痕。
甯帝的怒氣已經漸漸平息,太子這關也算是過了。
這個時候太子才松了口氣,這不經意間的考驗是他每日都要遭受的,猶如一把劍懸挂于空中,卻不知何時掉落,卻總覺得利刃終有一日會落在自己身上,終日惶惶而不安。
好在甯帝的考驗已經結束,太子終于可以舒口氣,不至于感到窒息,卻也隻是一口氣,始終要緊繃着,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他不敢掉以輕心。
畢竟他面對的這個人不僅僅是他的父親,更是大甯皇帝,他肩上所背負的也不隻是自己,而是包括他在内的整個氏族的性命,所以他更不敢絲毫的松懈,一點松懈便可能招來滅頂之災。
“聽說你又和你家孩子吵架了?”忽然,甯帝問了嚴旌這樣一句話。
“是啊,我家那小子一直這樣,辦事利索,說話夾槍帶棒的,搞得大家都尴尬。”說起自家的事情,嚴旌頭疼得很,“臣剛剛摔了腿,陛下您也是知道的,行動不便,家中的事宜都要他操持,他素來不管這些,這一管便管出許多問題來,我這個做父親都沒意識到,他卻意識到了,當真顔面無存。”
這些話聽着是厭煩,可嚴旌說話的語氣卻沒有一絲的怒氣,反而有幾分沾沾自喜,甯帝好奇道:“你好像樂在其中。”
嚴旌也不做掩飾,坦誠道:“青出于藍勝于藍,我自然高興。我兒子脾氣是躁了點,卻是話糙理不糙,我也是這一次才意識到他竟還有這樣的一面,當真令我刮目相待!有個這麼能扛事的兒子,我發自内心的高興!”
甯帝與嚴旌自幼一起長大的,對于嚴旌家裡的事情再是清楚不過。
年輕時的嚴旌胸懷壯志,想要光大嚴家,對待兒子更是嚴苛至極,偏偏他兒子也是個硬骨頭,兩個人是石頭碰石頭,撞得頭破血流,最後竟是誰也不服誰。
這一切從嚴旌喪親而止,嚴旌的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發誓定要頤養母親天年,可命運就是這樣玩弄人,本以為身體康健的母親突然撒手人寰,甚至連告别的時間都沒有留下,嚴旌甚至沒來得及與母親告别,回頭望去已是天人永别,無力回天。
經曆喪親之痛嚴旌這才停下腳步來,蹉跎半生最終發現一切皆空,傾心于佛法,醉心于玩樂,與從前的行事風格大相徑庭,這些年的世家之戰也不摻和進去,此時兒子漸長,隔閡已成,雖同居一處卻鮮少往來,此番嚴旌摔傷腿才有機會和兒子相處。
“當真是奇了,旁人若是被兒子這樣教訓,就算教訓在道理上,也會因為顔面盡損而惱怒,你卻是樂呵呵的,全然不放在心上。”甯帝也是喟歎不已,忍不住笑出聲來,“霍隽每次和他兒子說話,都得氣出個内傷來,你不僅沒有生氣,還很自豪,這番心胸,他可得跟你學着點。”
“陛下這話可是折煞臣了,臣如何能夠與霍将軍相提并論?”嚴旌陷入沉思,喃喃自語道,“一個客氣有禮的兒子和暴躁動怒的兒子,我情願選擇後者。”
“這是為何?”太子忍不住發問,無論怎麼看都該選客氣有禮的兒子,選個暴躁動怒的兒子家裡天天幹架,豈不是頭疼得很?
“兒子願意和我鬧,說明這心裡頭還是有我的,鬧騰鬧騰呗,最怕的就是那不吵不鬧的,說得好聽是客氣,說得不好聽的,便是生分了。”嚴旌解釋說,“我不怕他和我鬧脾氣,就怕他不和我鬧了,舉止無可挑剔,這多吓人啊!像是陌生人一樣,我孩子如果這樣,我會很難過的。”
結束了今日的書房談話,太子君昭隻覺得渾身疲憊,整個過程他都不敢放松,走出禦書房他感覺自己的腳步都是飄的,旁人說的什麼話都入不了腦,内侍過來請他去鳳栖宮,說是皇後有請,他便暈頭暈腦地跟了過去,走到鳳栖宮面前才想起來要見母後,可已經遲了,皇後身邊的绮芳已經過來迎接,他就這樣毫無準備來到皇後面前。
皇後段若竹頭戴鳳冠,身披鳳袍,神情肅穆,在正廳接受太子的禮拜。
雖是母子,這裡并無旁人,卻是禮數俱全,不同于兄長段秉文,皇後段若竹卻是個謹慎至極的人,她深知越到高處便越是要謹慎小心,所以每個細節都不敢出錯,即便是與太子之間的會面也是秉持先君臣後親情的次序,片刻也不曾懈怠,由此母子二人的感情再真摯也難免生分。
每次請太子過來,皇後總要要與他對弈,畢竟對弈能靜心生慧,更能通過在棋盤上的布局窺探太子近日的情形。
而太子這些天一直緊繃着,到了皇後這裡也不得放松,在棋盤上也是心不在焉的,面對皇後的出子都是淡淡的,絲毫沒有反擊之意。
皇後也看出他今日不在狀态,卻并沒有打斷,而是不動聲色地陪着他繼續着這盤早已定出勝負的棋局。
“杖責陵王的人,是你安排的吧?”下棋間,皇後忽然問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太子猛然一驚,由于内心慌亂手裡的棋子竟跌落在棋盤上,發出“啪”的一聲。
皇後連眉頭都沒有擡一下,冷聲道:“輪到你了,把棋子擺放妥當。”
太子此刻頭腦一片空白,不敢違逆母親,憑借着本能地反應稀裡糊塗地擺了棋子。
皇後也不在乎,自顧自地下着,慢條斯理地說:“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教過你,做事情,要麼做絕,要麼不做。既然做了就要把握好分寸,更不能留下把柄,落人口舌。”她緩緩擡起眼眸,目光如劍,語氣森森,“可是你卻沒有做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子臉色慘白如紙,即刻起身,俯首作揖:“兒……兒臣無能,請母後恕罪!”
“無能?”皇後皺起眉頭,望着着哆哆嗦嗦的兒子,目光流露出不悅之色,“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無能在哪裡?”
“兒……兒臣無能,沒能把事情處理妥當,這丢人的事情竟傳到了母親這裡來。”太子羞愧難當,根本不敢擡起眼眸,“還讓母親收拾殘局,兒臣實在是無用!母親降罪也是應該的。”
“哦?”皇後目光流露出意外之色,“你能知道是我為你收拾殘局?”
“兒臣琢磨着如何處理那杖責的,卻聽聞手下來報,給陵王行刑的意外身亡,家屬領了屍體去火化,行事如此利落,兒臣便知是母親所為,隻有母親思慮周全,方方面面都顧忌,兒臣萬不能及。”
“你既然知道是我出手料理的,倒也不算無藥可救。”皇後目光裡的不快消去幾分,輕輕敲了敲桌面,示意太子坐下。
見皇後神色有所好轉,太子輕聲問:“母親如何知道兒臣買通了杖責的人?”
“這還用問嗎?一看便知。”皇後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棋盤上,“陵王在永樂養病的這段時間你心神不甯,此前涼王又來找過你,他和你說什麼,經過這次談話你又做出如何行動,我大概有所猜測,事實也證實了我的猜測,你果然動手了,一次還不夠,還動了兩次,除去杖刑,在路上你也派了人過去吧?”
太子震驚不已,本以為能夠瞞天過海,不料皇後從頭到尾都一清二楚,不過是看破不說破,倒顯得他的種種部署都十分可笑。
看着太子驚慌失措的模樣,皇後忍不住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敢做就要敢當,如今這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哪裡像當朝太子?日後如何能夠執掌天下?”
“母親教訓得是,是兒臣不成熟。”
皇後歎息道:“昭兒,并非母親對你苛刻,你将來面對的是整個天下,要有執掌天下的魄力,因為這樣一件小事便動搖到這種地步,算什麼樣子?”
“兒臣明白。”
“就為了給他個教訓,就出動死士,會不會有些不值當?”皇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