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離以後,青杳孑然一身回到姨丈和姨母家裡,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場。
卸下了心頭的擔子,燒了一天一夜,像是煅骨重生了。
姚氏變着花樣給青杳做好吃的,時隔多年,母女終于又能夠在同一屋檐下長久共處了。她唯一不滿的是青杳是拿了休書回娘家的,堅持認為如果青杳能再磨一磨的話,說不定還有轉機,畢竟拿了休書就不好再嫁人了。
青杳說再磨下去就給羅家公當小妾了,什麼時候被發賣了都不知道。
于是這個話題不了了之。
這麼多年下來,青杳總算有了這一清閑歲月,她舊日的東西都存放在一個香樟木的箱子裡,趁此機會拿出來好好整理了一下,許多回憶湧上心頭,在女學時自己做的書劄和筆記厚厚的幾大本,調香步驟、宮中禮節、時令菜譜……包羅萬象,應有盡有,還有自己撿樹葉香花做的書簽夾在裡面,辰光倏忽就不見了。
箱子裡還有木頭做的人偶,那是父親用打家具剩下的木料給她做的玩具,細細的胳膊長長的腿,面目上的五官是青杳自己畫上去的,如今已經模糊。青杳兒時喜歡給這個人偶做衣裳,縫縫補補的女紅功夫應該是從這裡打下的基礎。
還有早就不能用的香粉和胭脂、與女學交好的同窗互換作紀念的手帕、香囊、大家往來的書信……翻着這些東西,青杳覺得自己的前半生就這麼翻過去了,可是越是離得近的時間越是沒有記憶,一直覺得長大很遙遠,一直對成為大人抱有幻想和憧憬。
然後,就這麼突然一下子,就成為大人了。
那一日是剛過立夏沒多久,姚氏一早就把青杳從床上拱起來,青杳擁着薄被,烏發蓬松,眼睛也睜不開,問到底什麼事。
姚氏已經抿頭發換衣裳做起了出門的準備,說今天得去謝一下那位閨中密友的公子。
“誰啊?”青杳一頭霧水。
姚氏扭過頭來,難以置信地看着青杳:“就那個‘大理寺’呀。為着你斷離的事兒,問過人家一嘴的。”
青杳不解:“謝他幹啥,他也沒出力啊。”
姚氏把頭扭回去又對着鏡子描眉畫眼,數落青杳這麼大歲數了還是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人家不管咋說那都是托了人問了的。
青杳心想誰要搭理這種虛無的人情世故,縮回被子:“那你自己去吧。”
姚氏立刻沖到床前,一把把青杳的被子掀了,照着她的屁股拍了幾巴掌,青杳像烏龜一樣弓着身子把頭埋在枕頭下邊耍賴。
“你……你給我起來,”姚氏搶青杳的枕頭,“人家是見我啊還是見你啊?”
被子枕頭都被姚氏搶走,青杳被迫坐起身來。
“聽娘的話,去見見,這個‘大理寺’據說相貌堂堂,年歲跟你相仿,又是吃公門飯的,你倆要成了,以後誰還敢欺負你呀?”
青杳想這個相貌堂堂八成是親娘眼裡出潘安,一成也信不得。
于是沒好氣地反問:“這麼好的人,還能輪着我這個剛被休棄了的寡婦?”
姚氏“啧”了一聲,說他先頭的那個娘子死了,倆人沒過多長時間,這不你倆湊一對作伴挺好?
青杳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心想還不就是配豬配種配牲口咯。
“人家還說了,先頭那個媳婦是個睜眼瞎,但是這個‘大理寺’就喜歡識文斷字兒的,像你這樣的,我一想,絕配!”姚氏喜滋滋地補充。
青杳坐在床上發呆,當年媒人也是把羅家大郎誇得天花亂墜,沒想到事到如今姚氏還能被這種話術誘騙,她真的是永遠被騙,永遠一廂情願。
“再說了你回來這都躺了多少天了,好歹出去走走,你看外面天氣多好!咱們娘兒兩個街上好好逛逛去,順便相看一下這個‘大理寺’”。
天氣倒确實是不錯,青杳咳嗽也好利索了,可以出去走走。
就這麼在姚氏的半脅迫半威逼利誘下,青杳洗了臉,把頭發梳整齊,做出了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姚氏已經在床上鋪開了好幾件衣裳,拉着青杳一件一件試。
“哪來這麼多衣裳?”
“都是你婷妹妹出嫁前做的,她衣服太多了沒全帶走,留在娘家不少。”
青杳一聽,忙放下衣裙:“人家的衣服怎麼好說穿就穿,多沒禮貌!”
“姐妹兩個的,穿穿怎麼啦?她現在又不穿!”姚氏不理解青杳的古闆不知變通。
青杳說什麼也不動沒經主人允許動的東西,自顧自穿上那身自己紮染的藍底小白兔印花的襦裙,配了件月白色紮染藍花紋的半臂。
“行了,走吧。”
“你這穿的是什麼衣裳?真夠寒酸的,快脫下來!人靠衣裳馬靠鞍的道理你懂不懂,這麼出去丢我的人呢?”
青杳不為所動。
姚氏上來扒,青杳閃身躲開了,姚氏氣得沒招。
“行了行了,時候不早了我懶得跟你廢功夫,那你總要化個妝面吧?”姚氏叉着腰,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青杳。
青杳看着鏡中的自己。
多年不施脂粉、不飾钗環的青杳上妝的時候手生得不得了,不是這裡重了就是那裡濃了,最後洗了三遍臉,才慢慢找回一點手感,一層薄薄的香粉敷面,淡掃兩道蛾眉,又點了一點口脂在唇抿開,看着已然很陌生了,但又确實比前日裡病病殃殃的樣子精神了許多。
最後在姚氏的堅持下,硬給青杳發髻上插了一支銀簪,又戴了一對假珍珠耳墜,這才被允許出門。
一個半老徐娘,一個小寡婦,母女兩個挽着胳膊溜達到街上去了。
一邊走,姚氏一邊跟青杳念叨:“我去棋盤街給你算了算命,哎喲你猜怎麼的,把你的臭脾氣說的準準的。”
“幹嘛浪費這個錢?”
“什麼叫浪費錢,你聽我說完呀,我還讓那個大師給你打了一卦,你猜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