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啊!”
面前這個小兔子露出滿足的笑容,那笑容多多少少帶着些傻氣。
楊骎也跟着笑了,沒想到今天這頓飯吃出這個走向來。
明明剛才還有點生氣來着,現下一點也不氣了,還有一點開心,隻覺得世間事可真有意思。
【一個時辰前——
等了有兩炷香的時間了,人還沒到。
那就肯定是不來了。
剛剛從東都洛陽搬回長安,府上一團亂不說,一想到要接手的差使,楊骎就感到十分頭痛,甚至在東都還沒動身時,就有對手暗中給自己使絆子了。
偏偏自己的親姐姐還着急忙慌地安排了這樁相看的飯局,作為長安城排名頭一号的“王老五”,楊骎的親事早已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母親已經懶得管,于是姐姐就把這攤事給接手過去,誓要給自己找一個弟婦,否則絕不罷休的意思。
楊骎啞然失笑,姐姐搬動了姐夫,金口玉言一下,楊骎想不來都不成,任何借口和托詞都算抗旨。可沒想到的是,饒是金尊玉貴的姐姐姐夫開了口,對方還是放了自己的鴿子,一點面子也不給國舅爺,可想而知自己現在長安城的名聲已經差成什麼樣。
不僅如此,人家在楊骎來之前就點好了菜,唱了一出空城計,擺明一箪食、一瓢飲的便宜都不要占;更甚還點了一盅聚香樓最有名的“清炖鹿肉”,也不知是聽信了哪條傳言。
坊間關于自己的傳言太多了。
此時無人勝有人,楊骎欲辯已忘言。
他活動了一下腿腳,跪坐得久了,膝上的舊傷又絲絲縷縷地冒出疼痛的尖兒來,針紮似的。
可惜了這一桌子好菜,楊骎心想,現在再去邀人來,顯得這個請客的心不誠,況且自己回到長安的消息還沒有公開。
突然,雅間的門被侍僮推開,一個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婦人走進來,真是粉面未露笑先聞。
“實在對不住,這孩子出門墨迹,我們來晚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晚了就晚了,坐下聊呗。
楊骎沒有起身,但是已經換上待客的神色,聽說慎勤伯府的李夫人去世得早,隻留下一位小姐喚作“瑤娘”,因為跟母親那邊沾點親,所以才被姐姐安排給自己牽紅線。這個婦人看穿衣打扮應該不是伯府的續弦夫人,看神色姿态也不似坊間媒婆,大約是那位瑤娘的乳母或者姨母之類的親戚吧。
楊骎把目光移向門口。
跟着婦人走進來的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姑娘。
“這是我們家瑤娘。”婦人介紹道。
瑤娘朝着楊骎點了點頭。
她打扮得素淨,一根銀簪挽着個簡單的發髻,額如覆肝,明潤光潔;一張瓜子臉,下巴颏小而尖,望之十八九歲的樣子。楊骎伸手示意她入座。
瑤娘用指尖微微提了一下裙裾,然後正坐在楊骎對面。
她的裙子很有意思,藍色的底,上面印着好些小白兔,配上她自己圓溜溜的杏眼和櫻桃小口,整個人看着就跟隻小兔子似的。
楊骎突然覺得她有點眼熟——
那是四月間事,楊骎從東都回長安去歸元寺參加賀佛誕日的法事,進山前夜下了整宿的春雨,正是清晨騎着青驢上山的時候,遇見眼前這位的。
她當時也是穿着這條裙子,藍底印着小白兔,楊骎記得很清楚。
樣子嘛……當時看着委委屈屈的,畢竟摔倒在黃泥湯裡,任誰的臉色也不會好,但是今天看着好多了,有那麼點“顔如舜華”、“洵美且都”的意思,而且跟這首詩裡說的一樣,她也是家裡的老大。
不知道為什麼,楊骎把放在旁邊的手杖悄悄移到身後,不想讓她看見。
還好,她沒看見,因為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點心。
不過,她倒是沒認出自己來。
轉念一想,楊骎又釋懷了,畢竟自己當時留着一捧十分得意的大胡子。
但是那天被她認作了胡人,可能本來還想找自己理論幾句,後面又不了了之了。
回去以後,楊骎就把留了好幾年的大胡子給剃了,自己也有點說不上來為什麼。
不能是因為她說的一句話吧?不能夠的。
是因為自己想剃。在東都當了幾年莽漢,現在回長安了,得有個翩翩公子的樣子,畢竟自己當年也是——算了,不提當年了。
瑤娘沖楊骎笑了一下。
她還對我笑呢,那看來我在長安的名聲還不算太差。一般來說長安的姑娘一聽說是楊骎,都會遠遠避開,有暴脾氣的說不定一言不合還會動手。
雖然瑤娘這笑多少有點客套的成分,因為楊骎餘光瞄見婦人在給她使眼色。
她是屈服皇權才來的嗎?楊骎胡思亂想着,還是慎勤伯的續弦夫人、她的後媽為了攀上和皇後的關系,逼着她來的?說不定已經想站起來打自己了吧?或者想把熱茶潑在自己的臉上。
但是都沒有,瑤娘看着挺平靜的,甚至那客套的笑容裡還帶着點真心真意的高興。
楊骎希望自己不是一廂情願。
她進門後還一句話沒說,那跟她說句話吧。說什麼好呢?她肯定很喜歡這條裙子,就聊裙子吧。
“你的裙子真特别,”楊骎沒說好看,因為說好看太俗了,“是哪家衣裳鋪子裡買的?”
“她自己在家瞎鼓搗染的,”那婦人搶答,“我說不像話,穿着跟小孩子似的,她非要穿。”
楊骎想,還好穿了。
婦人又問楊骎公務忙不忙,楊骎客套敷衍着,想着得再找個話題跟瑤娘聊,她大約跟兔子一樣,膽小得很,話題得小心斟酌,别吓着她。
侍僮端進來了一盅清炖鹿肉,瑤娘的笑容加深了,真誠地喜悅,一對圓溜溜的杏眼放出光彩。
後來瑤娘的目光就再沒離開鹿肉。
說實話,瑤娘笑起來的樣子和吃東西的樣子,看着有點傻。
也不知道這傻是真的還是裝的,楊骎覺得多半是真的,平地都能摔倒在黃泥坑裡的人,能聰明到哪裡去。
怪不得不說話,肯定是出門前家裡叮囑了不讓多說話,怕漏出傻氣攪黃了這門親事。
也是挺可憐的。
楊骎就看着她吃飯。
她就跟餓壞了的小孩兒似的,明明小小一張口,非得張得老大,食物塞進嘴裡,撐得臉頰鼓鼓的,清炖鹿肉燙的很,現在已是初夏時節,她的鼻尖上都冒出了細細的汗珠,鼻翼微微翕動的樣子,更像個小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