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感到奇怪,“那個顧娘子”是什麼意思?但是她打算裝糊塗。
“就是夏少奶奶女學時候的同窗,大哥通傳一聲,少奶奶準知道的。”說着拿出幾角碎銀子遞到門房手裡請他拿去吃茶。
“顧娘子客氣了,大爺專門打過招呼,要是有姓顧的娘子上門,叫直接引到書房去,不論什麼時辰什麼事由的。”
青杳聽了這話,終于明白了門房那不明意味的暧昧目光在暗示什麼,心中感到一陣惡心。但還是繼續裝糊塗:“不敢,隻是上次在街上遇上大爺和少奶奶,少奶奶說惦記往日同窗之誼,邀我過府坐坐,大爺公務忙碌,怎麼會記得我這麼一點子小事,想是大哥記岔了吧?”
也不知那門房有沒有把青杳的話聽進去,隻是帶着青杳進了大門右轉到跨院後交給了一個内院的婆子,那婆子倒是沒說什麼,也沒用奇怪的目光看自己,隻是把青杳帶去了花廳,說少奶奶在前邊會客,讓青杳此間稍候。
花廳裡沒有别人,婆子在門外守着,青杳沒有坐,隻是靜靜地站着,端詳着這間屋子裡的一切。
廳中擺着新鮮的栀子花,都一叢叢地插在瓶中,廳中環繞着淡淡的芬芳氣息,一看就是夏怡的手筆,她出生在夏季,最喜栀子花,當年在女學的時候她就喜歡這樣裝點自己的寝舍。
就連牆上挂着的畫,畫得也是栀子花,落款是悅夢齋主,“悅夢”是夏怡的号,上學的時候她就說夢想有一間自己的書齋,就命名為“悅夢齋”,看來她已經實現了。
自己當年說過什麼呢?青杳已經記不得了。
當年的夏怡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為什麼這裡竟然找不到一絲詩麗黛生活過的痕迹?
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詩麗黛,她曾活過啊,她曾是這裡的女主人啊。
想到詩麗黛,青杳突然想起那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來。
詩麗黛出生在冬天,但她出生在永夏之國暹羅,她跟青杳說來長安最想看一看雪。
可長安的冬天也是不下雪的。青杳出生在長安,也從來沒有見過雪。
聽到這個答案的詩麗黛很是失望,她垂下又密又長、微微上卷的睫毛。
那忽閃忽閃的睫毛讓青杳第一次看到就很着迷,詩麗黛很大方地讓青杳伸手摸,青杳用指尖輕觸,詩麗黛的眼皮微微顫抖,充滿少女的羞澀;青杳更喜歡從身後伸出手蒙上詩麗黛的眼睛,那時她的睫毛就在青杳的掌心微微抖動,癢癢的,像細小的蝴蝶。
作為暹羅流亡公主,詩麗黛的童年颠沛流離,她年邁的父親在一場宮廷流血政變中慘死,母親帶着她東逃來到大唐,卻在前往長安的路上心力交瘁而死,還不到十歲的詩麗黛是在忠心的老侍衛的護送下來到長安的。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故國的詩麗黛隻有一個“公主”的虛名稱号,回頭看不到故國,向前看也看不到未來和希望,因為宮廷中疏于教養,在長安住了快三年的詩麗黛甚至連漢話都說不好,一滿十二歲就被丢進了女學。那時的女學裡像詩麗黛這樣的女孩不在少數,她們有着父親高貴的姓氏,但因為母親早逝或母親是妾室等類似的原因在家裡沒什麼地位,府上的女主人就把她們丢到女學裡來,教養四年後,年滿十六歲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配人了。
就婚配這一點來說,高門貴女和青杳這樣的平民都缺乏選擇的權利和自由,這也是二者之間為數不多的共通之處。
青杳和詩麗黛是在入學後第一次分組課業中認識的,那時候沒有人願意跟漢話都說不清楚的詩麗黛一組,更沒人願意跟沒有門第出身自己考進來的青杳一組。女學裡雖然沒有太學裡仕途經濟的那一套,但是出身就決定了每個人所處的團體和在團體當中的位置——有爵位的勳貴家的女孩兒彼此間都能扯出些親戚關系,會迅速抱團;世家子弟靠官位功名建功立業的新貴清流是朝中的實權派,論一論父祖兄長的年資和官階,自然也就有了排位座次;那些出身富賈商戶的女孩兒家,就會分流成兩派分别附庸進前兩個團體裡去。剩下的就是邊緣人了。跟青杳同一撥考入女學的十個平民女孩兒,幾乎在一個月内就相繼退學了,一開始青杳不明白為什麼,直到她長大後才明白,有的圈子,隻有投胎和聯姻兩條路,要麼進去要麼走人,硬留下隻有痛苦,沒有結果。
但青杳是個很魯鈍的人,那時的她根本鬧不明白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順序,也分不清三省六部九寺五監衙門的高低肥瘦,她也沒意識到自己是被排擠,隻覺得人家自幼相識的情誼組隊自然優先找熟人,既然自己在這裡沒有熟人,那就先發展幾個熟人。現在的青杳很感激自己當年的魯鈍,無形中躲過了很多冷眼和傷害。
青杳和詩麗黛就是在這麼一種情況下認識的。當時是在女學的抄手遊廊中,女孩兒們三三兩兩,叽叽喳喳,青杳環顧四周尋找可供自己發展的人,就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相貌有點異域,也跟自己一樣形單影隻的女孩兒。青杳必須承認,當時就是詩麗黛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打動了自己,詩麗黛渾身上下,那一雙眼睛絕對就是最妙、最絕品的!
青杳朝她笑了一下。
對方也回了個笑容過來。
這肯定就是有意思了啊!
就這麼看對眼組隊了。
詩麗黛的漢話說得不好,沒關系,青杳擅長腦補,再配上點肢體比劃,完全不妨礙交流。
甚至因此,青杳還跟詩麗黛學了暹羅語,當然這是後話了。
跟詩麗黛組隊,青杳真的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那次的作業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作詩青杳沒問題,畫畫問題就大了。
青杳缺乏丹青的天賦。
而這種天賦,詩麗黛恰恰擁有。
青杳第一次在詩麗黛的寝舍中看到她的畫作時,驚豔溢于言表。暹羅的畫作不同于中原的寫意,而是側重寫實,用鮮豔的顔色勾勒出建築、人物和風景。詩麗黛告訴青杳她從小就喜歡畫畫,她的父王便請暹羅最好的畫師——是給皇宮和佛寺畫壁畫的高僧來教授自己。她就用畫把暹羅的傳說、風俗、神話記錄下來,聊慰思鄉之情。詩麗黛給青杳講暹羅的一切,講炎熱的夏季,講漫長的雨天,講緩緩步入宮門的大象,講披着紅色袈裟在河沿祝禱的上千高僧,講河上飄着的鮮花和河燈,講酸的甜的水果。青杳從來沒有離開過長安,甚至在考入女學之前都沒有出過自己居住的裡坊,但是在詩麗黛的畫中,青杳就像親自去過那個永夏之國。
詩麗黛說自己沒有家了,青杳甚至覺得這點也和自己很像,自己也是有家不能回的。
詩麗黛的畫,那麼好的畫,居然一幅也沒有挂出來,虧青杳曾經還覺得劉子淨是一個深情厚誼的人。
那是青杳在女學最後的春天,一個晚上,詩麗黛拉青杳去湖邊喂魚,然後悄悄地告訴青杳說唐朝的皇帝決定把她嫁給太傅大人的孫子,他是一個太學生,叫劉子淨。
詩麗黛問青杳願不願意跟自己一起嫁給他。
“咱們兩個永遠不分開。”詩麗黛毛茸茸的大眼湧上淚水,變得濕漉漉的。
青杳啊青杳,那時候的青杳,心比天高。
她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拒絕詩麗黛的了,隻記得說了一句劉子淨缺乏文采,自己一定要追随才高八鬥的大才子、大文豪。
“就像智通先生那樣的!”
那時的青杳覺得自己女學生的身份無所不能。
但到了那年的夏天就因自己最有文采的一句詩被女學給攆出去了。
啥也沒有。
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