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的最後一天差點沒把楊骎給累死。
為了晚上和顧青杳見面氣氛能緩和一點,他前一晚上紮了一百多個孔明燈,直熬到後半夜才睡,天不亮又爬起來,臨近月底,事情多而繁瑣,又都得是親力親為不能随便假手于人的,所以潦草吃了點東西,匆匆喝了口茶就坐到了書案跟前。
好在長安月旦的那攤事已經預先外包給了顧青杳,她那邊把要用的信息篩選好,排列整齊,楊骎這邊最後過目一遍略略調整即可,不怎麼牽扯功夫。有一說一,顧青杳算是個相當能幹又令人省心的下屬,這一兩銀子用來雇她花得相當值得。雖說她本人犟起來的時候跟頭倔驢似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但是好在一碼歸一碼,她對待長安月旦的工作态度格外認真,是個得力的助手。
把放着月旦文稿的紅色漆木匣子放在一邊,楊骎又把一早送來的信件拿過來看落款,緊急需要處理的留在手邊即刻回複,日常問候性質的留着睡前有閑情逸緻的時候再慢慢看。其中一封引起了楊骎的注意,寄信人的落款是劉白,白是劉子淨的名字。因着女學重啟的事,這陣子各界來信舉薦女學師的推薦信數不勝數,因此楊骎一早就規定好了舉薦信信封的格式,要寫明舉薦人和被舉薦人,以免薦信遺失或疏漏,影響女學師候選人的篩選工作。這封舉薦信的信封上寫得明明白白,劉子淨舉薦顧青杳。原本楊骎收到女學師的薦信都會歸攏到一個專門的信匣子裡着人送去給真如海,畢竟管着這攤事的是她。但是這封信,卻在楊骎手裡停留了許久,楊骎不知為何有些在意。此前舉薦顧青杳的信件楊骎都是原封不動地跟其他薦信一起轉交給真如海,但是劉子淨寫的這一封,讓楊骎的心裡很不舒服,幾次把信放進信匣子,又幾次拿出來,斟酌再三,卻更加舉棋不定。
難道顧青杳已經走投無路到去求助劉子淨了?那一日楊骎遠遠望見她二人隔着三步說話難道就是為這個事?劉子淨說他和顧青杳是“故交”的時候楊骎就有點不高興。如果他二人的流言蜚語已經傳到楊骎的耳朵裡,恐怕聽到的人已經不少了,劉子淨身為有婦之夫,不但不知避嫌,還跟自己的上峰說與一個失業的寡婦是“故交”,甚至還堂而皇之地寫了舉薦信來,如果楊骎沒記錯的話,他劉子淨的如夫人夏氏也是這次女學師的候選人之一,夏氏與顧青杳一比,對劉子淨而言親疏立判,這麼做非但不會顯得行事坦蕩,反而是要坐實流言中所說的事,對顧青杳的處境其實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顧青杳啊顧青杳,你糊塗哇!去找劉子淨求一封薦信,這件事做得欠考慮。楊骎不禁擡手揉了揉幹澀酸痛的眼睛。恐怕,她也是真的無人可找,無人可求了。楊骎想到那日顧青杳在聽羽樓的時候求自己給她和萬年縣主牽個線,引薦一下,楊骎森然拒絕,恐怕她也絕了求助之意;說老實話,如果顧青杳求楊骎以智通先生的名義給她寫一封薦信,楊骎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一來這勢必會暴露自己和她的關系,而兩人此時的關系還遠遠不到該挑明的時候,此刻曝光,她隻會遭受過多的非議,楊骎不得不顧慮這一點;二來,當年維山生和《詠竹》詩的事雖然被楊骎和外祖父給壓了下去,但也是民不舉官不究,眼下父親罪臣的身份仍然敏感,若是在背景調查時查到顧青杳退學和維山生及那首定性不明的詩作有關,對她來說無異于舊時噩夢重現,楊骎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三來,智通先生的身份不能暴露,不是因為楊骎自己故意營造神秘感,而是最近似乎徐相那邊的人盯長安月旦盯得很緊,連楊骎都不得不控制言論和清議的尺度,何況智通先生不是楊骎一個人的身份,楊骎隻是暫時戴着這副面具,有義務保全。
楊骎捏着這封推薦信,心緒複雜,顧青杳到底知不知道這封信一旦進入遴選流程,她就會名聲盡毀?楊骎還是動了恻隐的私心,把這封信揣進懷裡,他要親自問問顧青杳。
接下來,楊骎全神貫注地埋首于案牍之中,花了一個多時辰給太學生即将到來的年末考試出試卷,待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新一波的信件又送到了。
又有一封信引起了楊骎的注意。信是匿名的,但是内容卻觸目驚心——信中稱楊骎為前幾日因堕馬而摔斷腿骨的太學生奔走而不得閑很是辛苦,但此次堕馬卻未見得是一次意外,信中羅列了一些細節上的蛛絲馬迹,最終的結論是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謀害,但卻未指明幕後的加害者是誰。楊骎立刻引起重視,把這封信交給了刑部侍郎,而刑部侍郎見楊骎親自出面,也覺得事關重大,立刻着手安排調查。事後,楊骎不難想到這信中所羅列的細節、疑點和證據種種,大概率是出自有刑獄經驗之人手,而能把裡面事情的始末和涉及的人物關系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肯定是太學中人,要麼是老師,要麼是學生,兩邊一對比,楊骎對這封信可能出自誰手,在心裡大概有了一個範圍。寫信的人似乎也很注重保護自己,是用左手執筆,因此字迹雖然還算工整,卻勉強隻能算是個稚童的筆體。這也難怪,不是誰都能像顧青杳一樣花将近十年的功夫去練就一筆左手字,少有人有那樣的恒心和毅力。
怎麼又想起顧青杳來了,楊骎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明明她隻會惹自己生氣,楊骎昨晚上睡覺前才立下的志向,今天晚上見着她之前絕對不想她哪怕一彈指的工夫。
臨近午飯的時候,濤濤灰頭土臉的來了。
楊骎揶揄:“嗬,幹什麼去了,造得跟個泥猴子似的?”
說是一大早去林子裡騎馬,結果不知怎麼的扭傷了左腳踝,害怕直接回行宮被母後數落,要在楊骎這兒洗把臉換身衣裳再回去。
楊骎将濤濤視如己出,自然是無不答應的,但一邊幫她檢查腳踝的傷勢,一邊又忍不住消遣她:“别是做了什麼虧心事,遭報應了吧?”
濤濤大為不滿,一邊鬧脾氣一邊兩隻腳跟魚尾巴似的上下拍打一陣兒,直到楊骎表示不再胡說八道,她才老老實實地讓查看傷勢。好在傷得不重,隻是破皮,沒傷到筋骨,給她拿藥油揉了,又好言好語哄了,盯着她洗幹淨手和臉,又送了吃的,大為安撫一番,親自給她送回行宮去才算完。
送回去以後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匆匆趕到豐收宴的現場去,今年冬狩的結果已經統計出來——就數量上,金吾衛赢了太學生,但是羅戟因為獵到了一匹灰狼,得到了個人的優勝獎。皇帝姐夫大為高興,贊大唐年年歲歲代有才人出,賞賜許多不提,楊骎作為太學的學監,為金吾衛派作代表的青年頒發了工匠特制的、鎏了金粉的弓作為紀念;相應地,金吾衛大将軍為羅戟頒發了同樣工藝制作的金箭以作表彰。陛下稱金吾衛和太學生是帝國的左右雙臂,正如弓不離箭,箭也不能離開弓一樣,隻有默契配合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用,将台下的年輕人們鼓舞得熱血沸騰,陣陣歡呼。羅戟和那位金吾衛的少年将軍似乎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兩人舉着弓箭雙臂交錯,很快就分别被他們的同袍、同窗們高高地抛上空中又落下來,每個人都很開心。楊骎袖手在一旁看着年輕人們慶祝,想到羅戟和他大哥羅劍一樣,都是神射手,不知是遺傳還是什麼,膝蓋的舊傷突然冷不丁疼了一下,讓他的腿打了彎兒,可巧今天又沒帶手杖出門。
豐收大典結束後就開始了豐收宴的狂歡,冬狩的獵物——黃羊、野兔、鹿、狍子、野豬……凡是能吃的全部被庖廚拿去處理,營地上架起一堆堆篝火,火上架起了鍋,烤起了肉,年輕人們唱起了歌,女眷們也紛紛加入。啊,青春!楊骎看着今天的他們,就像看着昨天的自己,不會有人永遠年輕,但是永遠有人年輕。
但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似的。
楊骎就是這個時候發現巴沙爾沒有回來的。
照理說,他那個燒包顯眼的性子,今兒又沒得獎,早就該跟人幹仗了。
楊骎立刻去找巴沙爾那個倒黴孩子,但是問誰都說沒看見。楊骎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但是此刻腦子裡裝的事情太多太亂,而眼前又太吵太鬧令他無法理出一個頭緒來。不管怎麼說,楊骎是學監,巴沙爾是太學生,他現在人找不見了,這事确實歸自己管,于是午飯也顧不上吃,立刻派人去找。
可結果巴沙爾沒找到,卻在一個陷阱裡找到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居然是劉子淨的如夫人夏氏。可是剛才楊骎好像還看見劉子淨的内侄女在跟太子叽叽咕咕說笑,似乎渾然不知自己的嬸子糟了這樣的罪,照理說她們都是劉家的女眷難道不該在一起麼?而這位如夫人像是被人惡意捉弄了,被找到帶回來的時候一頭一臉一身的馬糞,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說多埋汰有多埋汰,楊骎本來想安排劉子淨來照顧他的如夫人,可是派出去傳話的人回話說劉子淨被刑部的人帶去問話了,問的正是那位堕馬摔斷腿的太學生的事。楊骎覺得這事有巧合也有蹊跷,但是又說不出來個一二三,隻記得發現夏氏那個地方原本是留給女眷們馳馬散心的林間道,沒有布任何的陷阱,可是發現夏氏的人跟楊骎保證說,他是在一個半人深的坑裡邊找到夏氏的。楊骎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但是心裡卻在犯嘀咕——眼前的這一切真的是巧合嗎?直覺告訴楊骎絕對不是。
好在過了未時,巴沙爾的馬和獵犬“蠻蠻”自己從深山中跑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巴沙爾從小飼喂的那隻獵鷹,楊骎親自帶着蠻蠻總算找到了巴沙爾。找到他的時候,他人正蹲在深坑裡唱着他們突厥的歌謠,楊骎看見他的大氅搭在樹枝上,心道不妙,果然巴沙爾的歌聲也跟他的人一樣此刻被凍得哆哆嗦嗦的,好在現下還是午後,要是夜裡肯定得給他凍出個三長兩短來。
巴沙爾被捕獸夾夾了腳踝,傷不能說重,但傷口也挺深,得卧床養個幾天。把他人從坑裡弄上來以後,楊骎拆下捕獸夾,才發現這個夾子是經人改造過的,咬口皆是倒刺,若是被這個夾子夾住,可以說越動越掙紮,倒刺埋得越深,傷口也就越疼,還容易傷了骨頭,難怪巴沙爾要蹲在陷阱裡一動不動地等着。
這種捕獸夾子不是這回冬狩統一布置的,這個陷阱也不是。楊骎說老實話得承認這個坑挖得還算有點水平,挖坑的人似乎打定主意要讓巴沙爾吃點苦頭,但是不管怎麼問,巴沙爾都諱莫如深地什麼也不說,直到楊骎揪住他的領子,這小子才歎了口氣:“舅舅,别問了,我是終日玩鷹,到頭來卻被鷹啄了眼睛。”說罷就閉上眼睛裝睡了。
冬天天黑得早,楊骎帶着巴沙爾回到營地的時候,一堆堆的篝火處已經傳來了烤肉的油脂香味,楊骎這才驚覺自己已經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随便找了幾處篝火堆蹭了點吃的,什麼烤羊腿啊烤鹿肉啊鮮魚湯啊的,味道說實話也就那樣,還要看庖廚的手藝如何,但樂趣也正在這份野興。天擦黑的時候,楊骎帶着自己連夜親手紮的一百多盞孔明燈上了營地附近的山丘,開始為晚上的約會做準備。可是長壽郎帶來的消息卻不能使楊骎開懷哪怕一絲一毫。
“對不起,公子,我找遍了營地,卻找不到那個顧娘子。都怪我,那天跟她說她要是不來,我就把她給綁來,她肯定是躲起來了,公子,你罵我吧。”長壽郎非常愧疚和自責。
但楊骎是不會怪自己這個奶兄弟的,顧青杳想要躲起來,自己哪怕把長安城翻個個兒都找不着,這并不是長壽郎的錯。楊骎隻是心下有些說不上來的凄涼。
楊骎和顔悅色地讓長壽郎去下面篝火那裡熱鬧去吧,他知道長壽郎也帶了家眷來,怎能破壞人家的歡樂時光,今夜,孤家寡人有自己一個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