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嗤笑一聲:“吓唬老身?”
“不敢。”青杳心裡清楚這些宮裡的老宮人素來欺軟怕硬,見人下菜碟,而自己又确乎沒有什麼能夠威懾其的靠山和資本,“隻是嬷嬷在宮中往來行走,最明白不過這世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的道理。”
老嬷嬷沒有理會青杳,反而推開木制筆盒的盒蓋,從裡面拿出一支翠綠竹青竿的九一開兼毫毛筆來,正是羅戟剛才借給她的那一支。筆盒裡還有另外一支檀香紅木筆杆的狼毫筆,是青杳自己平素用慣了的舊物。老嬷嬷看着不像是個識文斷字的樣子,用粗手指使勁捏住牛角筆握處,另一隻手用力去扭筆杆筆身,似乎要從中找出夾帶紙條的樣子,可青杳這兩管筆都是實心兒筆杆,青杳喜歡這種有垂墜的握感,可練腕力,拙筆鋒,寫出字來有種質實剛健的厚重感。
青杳看着老嬷嬷對着自己的筆撒野,心中焦急去考試,又怕她扭斷自己的文具,覺得該往外擡擡人了。
“嬷嬷仔細,這筆可是太學的學監大人所贈。”
話說半句紮口,沒說出來的部分讓這面目可憎的老婦人自己揣摩去。
老嬷嬷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宮人,等閑三言兩語确實吓不住她:“哪怕是天王老子所贈,老身也不過是在履行查驗的義務罷了!”
青杳碰了個釘子,決定再來點亂力怪神的:“這筆我請山寺的大師開了光,又嵌了金光符咒三道,本想着當個傳家寶,将文運傳下去,可若是因人力毀損……”
青杳又留了半句話沒說,讓她自己揣摩去。
俗話說一物降一物,講不通道理的人就跟她講鬼神,老嬷嬷聽說青杳這筆又是開光又是嵌符的,生出了敬畏之心,不再較勁,又把那硯台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不放心又在地上磕了磕,青杳簡直想掄圓了膀子抽她一頓,好在自己那方硯是一整塊石頭雕刻的圓台硯,不怕磕不怕摔,遇到危險了還能拿出來防身自衛。
老嬷嬷折騰了一手的墨也沒從青杳的文具中查出什麼來,倒是很不甘心似的,報複似的将手上的墨往青杳雪白雪白的兔毛披襖上抹了一把又蹭了兩下。登時那雪絨絨的披襖就染了兩團黑。
可是青杳現在已經顧不得兔毛披襖沾了墨好不好洗、能不能洗,她隻知道開考超過一刻鐘未入考場者,取消考試資格。
“差不多得了吧!”青杳厲聲喝道,一把推開老嬷嬷,可是老嬷嬷身健體胖,一把推過去磐石般紋絲不動,青杳自己卻趔趄了一下。
老嬷嬷估計是得了授意,隻是為了拖延青杳的時間,此刻也松手閃開身子,青杳抓起文具和披襖往考場裡沖!
“慢着!”
青杳覺得自己身後被一股蠻力扯住,她怒氣沖沖回過頭去,大約是那紅了眼像是要殺人的神色震懾住了老嬷嬷,以至于老妪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剛才那樣硬氣。
“這個,”老嬷嬷拽住已經被污髒的兔毛披襖,“不許帶進去!”
青杳也懶得與她計較,果斷放手,老嬷嬷攥着披襖被慣性反推得退後了兩步,腿撞到矮桌上,疼得哎喲叫着彎下了身子。
青杳早就夾着筆硯提着裙袍奔向考場。
考場設在學宮最輝煌的殿宇萬壽堂中。
青杳足下疾奔,像是在追趕流逝多年的少年意氣與時光。
還好這條路是走過無數次的,她熟悉這裡,就像熟悉自己在通濟坊那所小院的每個角落。
這一次,誰也别想阻攔她!
可這世上的事,麻繩總挑細處斷。
從學宮正門到萬壽堂,原本沿着蜿蜒的林蔭道一路東去就能直達,走的慢些兒,一炷香的功夫怎麼也到了。
青杳愣住了,夏天時候是樹葉密密納涼的林蔭道,冬天樹葉子落光,也是散步怡情的好去處,可偏偏這路因為要趁冬季維護花木、給樹施肥修枝,給圍堵上了。青杳想要硬闖,可是看了看路上盡是裁剪下來的樹枝枯葉,粗的枝幹不亞于一棵小樹,堆得路面滿滿當當,硬要從這條路沖過去,無異于翻山越嶺,青杳低頭看了看自己直裾裙袍窄窄的下擺,覺得這個想法無論如何不現實。
可要是掉頭往西,雖說也能到萬壽堂,但是就要沿着小路繞到南湖西側綿延的寝舍那邊去,那用時就長了,青杳本來已經被耽擱了時間,這要是再從西邊繞到萬壽堂去,決計是來不及了。
青杳五内如焚。
撲棱棱一隻喜鵲從枝頭躍飛出去,直直飛向南湖湖面,青杳鬼使神差地目随它而去,發現一慣水面開闊、波光粼粼,可泛舟其上的南湖現下冷清清的,湖面反射着冰淩淩的光。
現在是寒冬臘月,青杳的腦子還在運轉想對策,雙腳已經先一步邁向南湖的方向,站在林蔭道上,越過南湖,直直對着的就是萬壽堂。
青杳決定穿越湖面而過,直直往萬壽堂而去,什麼湖面凍得結不結實,自己穿的鞋子防不防滑全然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列,她隻知道自己此番前來便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青杳把書包往身後一系,提着直裾的裙擺順着林蔭小道的坡道秃噜了兩步就下到了南湖的湖邊,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在想要不要用手帕纏一道來防滑,但想想手帕也隻有一條,纏左腳還是纏右腳?纏不纏的又有什麼區别?
“哎!你打哪兒來的?危險!繞路過去!”
青杳剛擡腳邁出一步去,就被人從身後薅住書包給拽回岸上來。
回頭一看,拽自己的是個酒糟鼻的小老頭子,正扛着花鋤在給樹根刨肥,他從頭到腳打量青杳,青杳也從頭到腳打量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很是眼熟,尤其是他腰間挂着的那個小酒壺,還有他臉上這個酒糟鼻子。
“馬倌兒伯伯!”
青杳認出來這小老頭是當初女學裡看管打理馬舍的學宮雜工,本姓馬,日子久了大家也忘了他的名字,就“馬倌兒馬倌兒”喊着,雖說如此,他也不單管馬舍,女學裡有種個樹栽個花修修補補的雜活也都是他來打理。隻是這馬倌兒平素是個酒蒙子,見天兒醉醺醺的,難得見他清醒一回,好叫青杳給趕上了。
青杳急得左一句馬倌兒伯伯右一句救救我吧,眼下她看這酒糟鼻的小老頭比看她親爹顧祥還親,好在她是個口齒伶俐的,三兩句說明了情由,表明自己說什麼都要穿過南湖趕到萬壽堂考試去,生死不論,掉冰窟窿裡凍死她也認了。馬倌兒伯伯就當沒看見,要是念着從前在女學一點舊交情,給我娘家送個信兒讓他們來收屍就成。
馬倌兒一聽眼前這個袅袅婷婷的小婦人曾是當年學堂裡的女娃,登時生出了仗義相助的意氣之心,拉着青杳的袖子指給她看:“别悶着頭沖,低頭瞧着,往那藍色、綠色的冰面上跑,凍得結實,白色的千萬躲遠些!”
青杳一聽,連聲道謝,提着裙裾立刻就要動身,馬倌兒又從腰間解下一副東西塞進青杳手中,原來是一副綁在鞋上防滑的鐵蒺藜,踩在冰面上便穩如平地似的,青杳隻覺得自己現下是孫悟空踩上了風火輪兒,天地間還有什麼能攔住自己去考試?
旋風似的,青杳有如神助般在冰面上撒丫子狂奔,馬倌兒的聲音順着風送到青杳的耳邊。
“好好兒考啊!考個女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