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
務本坊學宮門口張貼着女學師中選的榜單,通濟坊顧青杳的名字排在首位。
時隔十年,青杳再一次以頭名的成績考入女學。
可是此刻她卻平靜地毫無波瀾,原以為自己已經與女學失之交臂,但也沒有失而複得的喜悅。
萬年縣主沒有騙人,所以青杳要預備慎重考慮她的提議。
她轉過身,卻迎上了個玉人之姿的身影。
“看來這回咱們真的要在一起共事了,”盧晔向着青杳微微一颔首:“顧郎君,恭喜你高中。”
青杳淡淡地謝過,說了兩句往後請多關照的客套話。
“我原以為你會更高興些,想必你對此女學師之職視為探囊取物,志在必得,因此才這樣淡漠處之。”
青杳回想了一下自己為這件事發的大瘋、生的大病,怎麼也不能算作是淡漠處之。
隻是情緒的大起大落後,最終歸于平靜罷了。
青杳突然想起來什麼,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盧晔一般說:“往日學宮附近總是熱鬧鬧的,怎的今天如此安靜?”
“昨日剛剛考完最後一試,學生們都已放假,學官們閱卷三日後也就放假了。”
青杳擡起眼睛看他:“太學放假了?”
還沒等盧晔回答,青杳已經一氣呵成地鞠躬行禮撒腿狂奔而去。
盧晔微微牽了牽嘴角,他向來冷面冷情,從來都是女子向他含蓄示好,卻沒想到遇到一個還不等自己開口邀約就旋風似的跑走的女子。
無妨,正月開學後就日日能見到了。
青杳回到家中,發現院門開着,知道是羅戟來了,便滿心喜悅地往屋裡走:“是二郎回來了嗎?我買了好大好新鮮的魚,你想炖着吃還是烤着吃?魚頭魚尾可以拿來炖湯……”
說話間,羅戟已經從屋裡笑眯眯地迎出來,今天是他十七周歲的生辰,兩個人早就約定好要一起慶祝的。
又趕上青杳考中女學師,兩個人小孩子似的相互說吉祥話道喜了好一陣兒。
羅戟從青杳手裡接過菜籃子,拉着她往屋裡走:“家裡來客人了,你猜猜是誰?”
“這還用猜?”青杳跟着他邁進堂屋,“是遠達兄來了嗎?遠達兄你喜歡吃炖魚還是烤——”
“魚”字還沒說出口,青杳就發現她家裡的堂屋坐着兩個人,一個自然就是她和羅戟的好朋友、好兄長王适,另外一個居然是楊骎。
青杳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滿面通紅泛出了眼淚,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其實在青杳進屋之前,楊骎就聽見她和羅戟在院子裡叽叽喳喳的,像是幾輩子沒有說過話似的,事無巨細地都要跟羅戟念叨一遍。那日她掄圓了膀子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還要跟自己絕交,可自己偏偏還惦記着她,找了個給羅戟慶生辰這樣勞什子的理由也要來看一眼她的病好了沒有。可她倒好,跟别人有說有笑的,見着自己就咳嗽個沒完沒了,像是故意似的。楊骎決定一絲好臉色也不給她,這次一定要讓她先低頭!
你顧青杳不是單方面宣布再也不想見到我嗎?我偏偏要來見你!楊骎大馬金刀地坐着,面色鐵青,憑什麼她顧青杳想見自己就見,不想見就不見?
他偏要勉強!
青杳的咳嗽也是絲毫做不得僞,羅戟一邊幫她撫後背順氣,一邊攙着她坐下來,楊骎不由自主地想去握她的手臂來把脈,可是卻被身旁的王适有意無意地摁住肩膀給摁了回去。
王适拎起茶壺斟茶端到顧青杳面前,羅戟立刻接過,青杳就着羅戟的手喝了半盞才微微平複。
目睹了全程的楊骎面色沒什麼波動,但是心中已經是一番風雨,原來給顧青杳獻殷勤的男人這麼多,他此刻才品出味來,自己甚至根本都沒有立場關心顧青杳。
在外人看來他和她也不過就是個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
羅戟見青杳好些,忙向楊骎道失禮,解釋了青杳日前生了一場大病,吃了許多苦頭,現下還沒有好利索。
楊骎心說我還用你來告訴我?
“青杳,這是楊老師,你還記得麼?”羅戟見青杳平複些許後溫聲對她講話,“咱們在阿西娅酒樓見過的。”
不等青杳回答,楊骎先開口:“不記得還得了?面策那天才見過的。”
青杳擡起眼看他,不知道他的葫蘆要賣什麼藥。
楊骎也毫不掩飾地回應青杳的目光:“看到放榜結果了?高興了吧?”
王适和羅戟自是聽不出楊骎這句尋常之語的言下之意,隻是滿面喜色地恭喜青杳。
“今天正好雙喜臨門,”楊骎喧賓奪主地說道,“我從酒樓叫了菜,一起賀一賀羅郎君的生辰,也賀一賀無咎君的高中。”
沒等他話說完,青杳就站起身來,楊骎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身影揚起來。
“二郎你陪兩位貴客少坐片刻,剛買來的魚我得去竈房處理一下。”
羅戟也立刻站起身來:“我去吧。”
王适見他倆如此這般的小兒女情态,不得不清了清喉嚨提醒他們:“老師在這裡呢!”
青杳率先跑出了堂屋,逃也似的。
羅戟有點臉紅,向着楊骎鞠了個躬:“老師請見諒,青杳她身子弱,我得……遠達兄,你陪老師說話,我們馬上就回來!”
說完,跟着跑出去了。
楊骎看着他倆的身影一前一後地跑出去,在心裡挨個兒腹诽他倆,埋怨顧青杳要是不心虛見到自己跑什麼?罵羅戟是個沒出息的玩意兒,就知道跟在女人屁股後面跑。
他倆眼裡隻有彼此,全然沒把他當回事兒!
楊骎面色不善地生着悶氣,王适拎起茶壺給楊骎面前的茶盞斟滿,慢條斯理地說:“大人,現在就咱們倆人,不論師生,隻論男人和男人,推心置腹地說幾句真心話好不好?”
看見羅戟後腳就跟着自己跑進竈房,青杳急了:“你來幹什麼!”
其實這句話,青杳最想問的是楊骎。
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不打招呼就出現在别人家裡,讓青杳始料未及。
縱使已經知道面策那天他投的落選簽不是針對自己,青杳也依然沒想好還要不要見他,什麼時候見他。
然後他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家裡!
青杳把羅戟往外推:“你快回去,屋裡還有客人呢,我自己一個人能行。”
羅戟則籠着她往回走:“楊老師不會在意的,再說還有遠達兄陪着呢。而且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搬了個小杌子,把青杳安頓着坐好,自己則蹲在她的面前,雙手放在她的膝頭。羅戟身量高,蹲着也和青杳的視線齊平。
青杳伸手虛虛地托住他的,笑眼看他:“什麼事?”
羅戟拉過青杳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後天一早我就要跟着我爹娘回老家過年了,今年有了巴郎子,我爹說無論如何得去給祖宗上柱香保佑大哥有後。”
其實青杳倒也沒有奢望羅戟能陪自己過年,所以聽了這話隻是輕輕一點頭。
“這還是咱們倆第一次不在一起過年。”羅戟的聲音突然聽上去有些憂郁。
對羅戟來說,青杳幾乎占據了他有記憶以來的絕大部分生命,所以分開對他而言更難習慣。但是對青杳來說,她記憶中就是一直在分離——去上學和父母分離、父母和離她出嫁天各一方、摯友詩麗黛的仙逝、與丈夫羅劍死别、與婆家斷離……她一直在步履不停地向前,剝離過去的那個自己,蛻皮一樣掙紮出一個新的血肉模糊的自己。
隻有羅戟是一直在她身邊的,他是這個無常世道中她唯一可以預測和掌控的變量,他也在變,在向前,但是他相對于她是永恒的,這令她感到心安。
他們反複地鼓勵彼此,眼下短暫的分離是為了将來永遠地在一起。
“我決定跟爹娘攤牌,我要娶你。”
羅戟的眼睛中有着堅定的星光,這誠摯的目光是青杳勇氣的來源。
“這是唯一一個我們分開過的春節,”羅戟握了握青杳的手,“我保證。”
青杳的心尖突然膽怯了一下。
“不同意怎麼辦?”
“不會不同意,”羅戟十二分的笃定,“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你也不是從前的你了。而且成親後咱們搬出來單過,你什麼都不要擔心,交給我,我去說服他們。”
青杳覺得自己的心裡燃起了一團火苗,燒的她渾身暖洋洋的,一顆心怦怦直跳。
“而且遠達兄給我出了不少主意,我有把握。”
看着羅戟漸漸褪去稚氣的臉和泛青的下巴,他下颌的面部輪廓已經有了男子漢的模樣,青杳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豪氣:“你攤牌,那我也攤牌!”
怕什麼!
她是自由的。
她還算年輕,有學識,有掙錢的本事,開了春就是體面的女學師了,她要和喜歡的少年郎在一起,誰敢阻她!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說好了?”
“說好了!”
青杳和羅戟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約定今年的春節各自和雙方父母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