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秋雲的房門“哐”的一聲摔在青杳的臉上。
對于在此等煙花之地見到楊骎這件事,青杳既有一點感到意外,又絲毫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點僅僅在于,怎麼越是不想見到這個人,越是走到哪裡都偏偏能見到。
青杳無悲無喜地轉過身子倚着二樓的欄杆看樓下鋪着紅氍毹的圓舞台,一群年紀不過十二三的小女孩們在師傅的指導下練習舞蹈,那師傅很是嚴厲,步調動作稍有不準确就要拿藤條抽打。
排練的是一曲新羅舞蹈,動作雖然看似簡單,但是要配合呼吸将動作和節拍配合到位,向來是諸舞種中最難者。青杳回憶起自己上學時為了在舞蹈課上拿好成績,故意選了難度最高的新羅扇舞,咬牙堅持練了六個月,如願以償拿了優,可是當年純粹以考評優異為導向的青杳哪怕學了這扇舞,也再沒什麼用處,除了考試那天跳了一回,就是上次羅戟和王适的燒尾宴上,青杳在西市的阿西娅酒樓跳過一回了。
女學究竟教些什麼才是有用的呢,青杳反複思考,一邊看着樓下的小女孩跳舞,一邊想到女學改制的問題上面,思緒一下就飄遠了。
屋外的青杳氣定神閑,屋裡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碧秋雲倚在内室的推拉門旁,雙手環臂地欣賞楊骎上蹿下跳的模樣。
“哎,我的玉佩呢?你看見沒有?哦!在這兒呢!”
楊骎此刻已經自己把衣服穿了個七七八八,但是急得團團轉像個大男孩的樣子還是把碧秋雲給逗樂了。
“大人,我認識您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見您兵荒馬亂的呢!”
楊骎一擡腿邁過小茶幾,從妝台上抄起玉冠對着鏡子束好頭發,然後又低下頭整理蹀躞帶。
碧秋雲就這麼看着他,恍若他們初見時,他仍是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隻是她曆經太多世事,早就不是懷春少女了。
看着他,碧秋雲可以騙自己,時光如水,他沒有變過,那麼她也就沒變,雖然這隻是一瞬的錯覺。
待楊骎收拾停當、把貂皮大氅搭在手臂上的時候,碧秋雲還是忍不住打趣他:“沒想到大人如此懼内,而且這個内,還是前妻。”
“誰怕她了!”楊骎一擰眉毛,“我隻是剛剛想起來我有件重要的急事!”
碧秋雲看着他往門口走,突然又回過頭來,表情和氣質已經從剛才大馬猴似的跳脫模樣切換成了沉靜如水、老謀深算的樣子:“把我的話暗中散出去,你這邊自己注意安全。”
碧秋雲也收起戲谑的笑容,從楊骎手臂上接過大氅替他披在肩上低聲說:“放心吧,既然選擇通過抱月樓來聯系你,說明對方比咱們還謹慎。我先按照你昨晚跟我說的時間來布置抱月樓,隻要對方人來,不至于沒有準備。”
楊骎一點頭“嗯”了一聲:“走了!”
身後的房門拉開,暖而香的氣流湧出來,青杳把目光從樓下的舞台上收回來,轉過身子就看見碧秋雲送穿戴整齊的楊骎的出門,楊骎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擦着青杳的肩膀就邁着矯健的步子下樓去了。
碧秋雲撫着門框對着青杳盈盈笑道:“縣主,您要找的人已經走了。”
青杳沒有理會碧秋雲話裡話外的諷刺之意,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我是來找你的。”
碧秋雲有點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沒多說什麼,閃開身子把青杳迎了進來,并且吩咐侍女煮茶待客。
待茶煮好,碧秋雲也已經更衣梳妝完畢,有了待客的姿态。青杳的目光劃過她,細膩勻淨的皮膚似乎施了脂粉之後更顯出一分蒼白無力,讓人見了有我見猶憐之态,目測二十如許人,隻是青杳看不出她與自己誰更年長一些。
在青杳不動聲色地審視着碧秋雲時,碧秋雲同樣也在審視她,而且目光更為直接大膽。
碧秋雲此前從未見過萬年縣主本人,但是卻聽說了不少她和楊骎之間的逸事。
真是天崩地裂的一對兒啊,而且似乎有傳言說兩人今年先後回到長安後有了藕斷絲連的态勢,據說無論是楊皇後還是大長公主,都有意促成這一對兒破鏡重圓。
碧秋雲看了看眼前這位萬年縣主,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當年連夜從洞房花燭逃婚的萬年縣主,和國舅爺楊骎鬧和離鬧得滿城風雨的萬年縣主,在碧秋雲的想象中理應更有鋒芒一些,但是她看上去卻端莊而又娴靜。
當年的他和她,那麼年輕,那麼瘋。
碧秋雲淺淺的笑了,人年輕的時候,是要為了愛瘋一次的。
可真的見了萬年縣主本人,又見了她面對楊骎時八風不動的樣子,碧秋雲才覺出她有些“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綽約姿态,再看楊骎對她的那副明明在意反要裝作不在意的欲蓋彌彰,倒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了。
碧秋雲見多了歡場男女你來我往的曲意逢迎,心下了然楊骎已經被這位萬年縣主拿捏得死死的,無論他怎麼嘴硬,一舉一動是騙不了人的。
青杳把那封加蓋着小馬印章的信往碧秋雲面前推了推,信封上還坐着一塊金錠。
真如海隻說讓青杳把這封信交給抱月樓裡一個叫碧秋雲的秋娘,剩下的什麼也沒說,讓青杳見機行事。
青杳此刻心中也是完全沒底的。
碧秋雲看了看信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笑說:“縣主這是什麼意思呢?”
青杳哪知道縣主是什麼意思?!但是她此刻隻能強撐。
青杳判斷這封信不是真如海寫給碧秋雲的,應該是托她轉送給什麼人,因此緩緩道:“倘使有回信的話,還另有賞賜。”
她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觀察碧秋雲的神色。
碧秋雲看了看信封上那枚小馬的印章,抿嘴笑了,伸手用纖纖玉指把金錠子撥開,然後把書信收下了。
“有回信了再收錢。第一次跟縣主做生意,我也得拿出點誠意。”
青杳心中微微一動,難道這就算是成了?
碧秋雲沒有多說什麼,青杳吃了一盞茶後也就起身告辭了。
直到走下樓來的時候,青杳都還有點懵。
真如海讓她往平康坊送一封信,青杳送到了,這投名狀算是納成了吧?
青杳邁出抱月樓的大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可是送她來的萬年縣主的馬車卻不知所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駕高闊的黑胡桃木的馬車,楊骎正斜倚在車門處笑眯眯地望着青杳。
隔着一條馬路,楊骎沖着青杳喊話:“雙胞胎被我打發回去了,去哪兒啊,我送你一程?”
青杳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出門左轉,彙入了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
冬日午後的陽光曬得人周身有暖意,青杳隻是挪動步子往前走,卻也并沒有一個目的地,她腦子裡都還是剛才的事。
這個投名狀納得太順利了,青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就把信放下就可以了嗎?怎麼自己也沒問問多久能有回信呢?有了回信是碧秋雲派人給送上門、還是萬年縣主派人來取呢?
青杳一邊走一邊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剛才太倉促了,幾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這可不像萬年縣主,萬年縣主從來都是趾高氣昂、神氣活現的樣子。
想到這裡,青杳幾乎忍不住要轉身回去問問碧秋雲什麼時候能有回信,又覺得去而複返顯得更可疑,在這個回與不回之間與走在她身後不遠的楊骎打了個照面。
楊骎一如既往地率先強詞奪理:“你講不講禮貌?招呼也不打,跟你說話也不應一聲,就知道埋頭走路!”
青杳站住腳步,微微擡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幾乎要透過他那雙深邃的桃花眼看進他的骨髓似的。
跟這個人,見與不見,似乎也不是青杳能做得了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