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也端着酒杯扭過頭來,眉毛擰着,目光如電,看得青杳渾身老大不自在。
“是我不好,”碧秋雲先是巧笑着坐直了身子,然後招呼侍僮來收拾這倒地的杯盤狼藉,“是我太心急了,吓到了這位小郎君,讓大家見笑了!”
有碧秋雲解圍,席間的關注點立刻就從青杳轉到了她的身上,有個身形碩大的胡人說碧秋雲是到了三十如狼的年紀,見着清秀的小郎君就忍不住下手,惹得席間哈哈大笑起來,碧秋雲嗔怪地抱怨了兩句,然後走過去拉着那位胡人一口氣灌了他好幾杯酒。
待碧秋雲風情萬種地回來時,手腳輕快的侍僮已經收拾好了青杳面前的案幾,酒菜也布上了新的,青杳覺得有點對不住碧秋雲,又見這種場合許多投懷送抱和春風一度的歡笑模樣,很是不習慣。青杳嫌棄楊骎是花花公子,更不喜這樣的場合,但是囿于位階差異既不能明說也不能反抗。但說實話她相當後悔今天來了這裡。如果不是因為羅戟不在長安,如果不是因為今天是上元燈節,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青杳又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她隻是太害怕孤獨了,所以她才來到最熱鬧的地方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結果就落到了此時此刻這待不住也走不了的尴尬境地,心下覺得有些惘然,于是便站起身來,想出去透口氣。
楊骎沒有回頭,隻是看到了顧青杳起身的影子,便問:“幹什麼去?”
“解手。”
楊骎這才轉過身來,将顧青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輕聲歎了口氣,作勢欲起:“我陪你去。”
青杳往後退了一步,心想自己又不是小孩,難道撒泡尿還得要大人帶着!
仍是碧秋雲伸手在楊骎的肩膀上按了按,然後溫柔地說:“這麼一屋子人還需要楊公子照應呢,還是我帶小郎君去吧。”
說着牽着青杳的袖子,引着她走出了摘星閣。
“郎君怎麼稱呼呢?”碧秋雲一邊在前面走,一邊笑着扭頭問青杳。
“我姓顧。”
青杳活像個頭一回逛青樓的嫩雛(其實本來就是),雙手籠在袖子裡放在身前,然後跟着碧秋雲,時不時因為好奇心左顧右盼一番。這摘星閣乃是一處大廳堂樣的屋子,周圍還有許多間雅室,門或開或關的,裡面的情形也都大同小異,自诩風流多情的公子們和投懷送抱的美人們交相輝映,讓她想到白樂天的那句“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來。
“這邊客用的溷藩有時碰到那種喝吐了的渾蟲弄得可腌臜了,顧郎君是清潔體面的人,我帶你去我用的地方。”
碧秋雲說着一扭身子閃的不見人影,青杳因為走神去看攬月樓方向吐火的表演,一眼沒有跟上,便在複雜的地形中迷了方向,原地轉悠了兩圈,直到碧秋雲折回來,牽着青杳的袖子帶她又拐了幾道,走到一扇精緻的雕花木門口,輕輕将木門折了三折,露出了裡面一個像衣櫃似的空間。
“你進去吧,我在門口給你守着。”
青杳跨過木門檻,碧秋雲在外面把雕花木門又折上了,門裡面有一個花蕊形狀的小黃銅鎖扣,青杳順手把鎖扣挂上了。
這個空間雖然從外面看隻有衣櫃大小,但是内裡大有乾坤,角落處有一隻紅木的恭桶,解手完畢,隻要輕輕撥開恭桶後側的暗栓,便有長流水沖幹淨污穢,再加上有常燃的熏香,因此不會有一絲異味。青杳系好褲帶,緊挨着門口的是一隻洗手台,長柄木勺在台邊水缸沿倒扣着,台上還用精緻的琉璃盒子裝着皂豆,青杳淨了手,牆壁上還挂着淞江棉布制成的手巾,厚而綿軟,最是吸水。
隻是解了個手,青杳覺得自己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一樣,她想這平康坊裡做到最頂級的秋娘像碧秋雲這樣的,大約過得也就和公主娘娘差不多了。
出得門來,碧秋雲盈盈向着青杳一笑:“裡面悶得人頭疼,咱們去透透氣?”
青杳覺得碧秋雲夜夜都在這樣的環境裡,她怎麼會覺得頭疼?應該是為了照顧自己的感受才特地這麼說的,因此點點頭,跟着碧秋雲繞着摘星閣走了一會兒,走到了一處向上的木制樓梯處,拾級而上,鑽過一扇矮矮的小門,竟來到了這摘星閣房頂的露台上。
撲面而來的清冷空氣和剛剛燃燒完煙火的硝煙氣息讓青杳的頭腦立刻清淩淩起來。
“這裡夏天的時候也會有飲宴的,你擡頭看!”
青杳順着碧秋雲的手指擡頭,今夜長安夜空晴朗,滿天繁星,手可摘星辰,是謂摘星閣。
出來的時候青杳沒有披大氅,因此站得久了也覺出些許寒意,可是她看碧秋雲穿的還是雲紗的大袖衫,在這滿天星耀下、夜風瑟瑟中衣袂飄飄的樣子,倒是很有仙子的氣度。
“回去吧,你穿的太少了,會生病的。”青杳客客氣氣地說。
碧秋雲上前拉過青杳的手,令人意外的是,碧秋雲的手幹燥而溫暖,絲毫不像是冷的樣子,反倒是青杳的手沒有一絲熱氣兒。碧秋雲拉着青杳站到露台的欄杆處,從這裡可以俯視整個平康坊的夜景,就連不遠處的朱雀大街上的花燈陣也盡收眼底,青杳踮着腳尖貪看不止,早已将夜色寒涼抛于腦後。
“你的手怎麼冰涼?年紀輕輕的沒有血氣可不是好事,”碧秋雲松開青杳的手,“陪我在這待一會兒就放你回去,你要是凍病了,楊大人會心疼的。”
青杳被她這句話說得收回目光,碧秋雲的臉在夜色的烘托中忽明忽暗,讓青杳無從判斷她的喜悲。
“我們……我跟楊大人不是那種關系。”青杳輕聲淡淡地說。
“哦?”碧秋雲帶着笑意,“那種關系是什麼關系?”
青杳看着她明知故問的樣子,覺得自己認真解釋反倒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于是言簡意赅道:“他是我的上司,我替他幹活的。”
碧秋雲轉過身子趴在欄杆上,側面對着青杳:“我也是替他幹活的呀,不妨事的。”
青杳不知如何回應,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碧秋雲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既替他幹活,也做他的紅顔知己,這樣不好嗎?”
碧秋雲轉過臉來,一雙秋瞳似的雙目盯着青杳:“他是個有趣的人,跟他在一起很快活。”
青杳不知道她這個“快活”是否意有所指,但自己對成為楊骎衆多紅顔知己中的一員毫無興趣。
“我十七歲就認識他了,”碧秋雲像是在對青杳回憶過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那個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他的父親還沒有出事,那時他是整個長安城最尊貴體面的世家公子,連那些皇子王爺見了他都要自慚形穢地擡不起頭來,你知道當時想和他春風一度的女人有多少嗎?多少秋娘憑欄倚望,隻盼能得到他一眼垂青。”
青杳無聊得拔起指尖的倒刺,她對一個人到中年的風流纨绔年少時的旖旎韻事并沒有什麼興趣。
碧秋雲似乎覺察出青杳的心不在焉,突然換上了饒有興味的口吻:“你知道那天你在門口的時候,他為什麼重重地把門關上了嗎?”
話題牽涉到自己,青杳就沒法置若罔聞了,看着碧秋雲熒熒爍爍的眼神,她無可無不可地問了句:“是他讓你來跟我說這些的嗎?”
碧秋雲并沒有回答青杳的問題,而是順着她剛才的話自問自答:“關上門以後,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慌亂、那麼失魂落魄的樣子……當時我就好奇,站在門外的你得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啊。”
碧秋雲把目光轉到青杳臉上,夜風吹動了青杳腦後的發帶,顯得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清隽意味。以碧秋雲閱人無數的經驗來看,眼前這位自稱姓顧的娘子顯然不能算是有多麼美,但是她自有一股令人過目難以忘懷的氣韻,這種氣韻超越了性别,使她竟有了些遺世獨立的超脫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