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眨了眨眼睛,心想照老和尚所說,貴婿不就在眼巴前,還有什麼可問的?她沒敢扭頭去看羅戟,但說實話,心裡倒是有一點雀躍和欣喜的。
原來她命中注定的貴婿不是死了的大郎,而是就在自己身邊坐着的二郎。
羅戟隻要考中了功名做了官,可不就是貴婿了?
青杳摒着定力,沒有讓那笑容從自己的心裡溢出來。
“我想問,”倒是羅戟冷不丁地開了口,“大師能給我看看嗎?”
青杳和得舍和尚同時看向了面孔和耳根都浮上赤暈的羅戟。
“我想問問,我的姻緣,”羅戟悄悄地觑了青杳一眼,被青杳精準捕捉到,于是又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望了大和尚,“好事何日将近?”
得舍老和尚爽快答道:“快了!不是今年的冬天,便是明年的這個時候,總之是快得很!”
羅戟定力沒有青杳深,喜色浮上面孔,幾乎忍不住立刻和青杳确認眼神。
青杳也沒想到老和尚會給出這樣的答案,第二波喜悅沖上心頭,真沒想到,自己還真能趕在二十五歲前再嫁一回呢!
“少年郎,你呀,是先成家後立業,你的夫人全副身心地敬你、愛你,你一開始的時候對她不敢逾禮,但是日久生情,處得時間越長,感情越好,終歸是能白頭偕老、兒孫滿堂的。”
聽得舍老和尚這麼說,青杳幾乎差點都要拍大腿驚呼:“這說的不就是我麼!這可不就是我們倆麼!一開始因為禮法不敢逾禮,但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可不就是越來越好?羅戟年紀小,可不就得先跟我成了親再立業?準,太準了!”
一邊是青杳在心裡歡呼雀躍,另一邊是羅戟含蓄地低了頭微笑向得舍老和尚道謝,他心如明鏡,喜悅生發,笑意藏不住,從眼神和嘴角徐徐綻放。
“施主真的沒有什麼要問老衲的?”得舍老和尚服務态度體貼,追着青杳問。
沒等青杳開口,那内室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門鎖叮咣,然後是摔門而去的聲音。
得舍老和尚解釋道:“大約是那位檀越從後門出去了,不必理會。想問什麼,盡管問。”
青杳現在已經十成十認準得舍大師是個相面高手,心中醞釀了一下,開口道:“想問問前程。”
然後便把自己現下在太學中當女學師的事告知了。
老和尚點點頭:“施主的官途是蒸蒸日上,跟竹子一樣,節節向好,不必憂慮。”
青杳覺得今天這山寺來的可是真值!
一盞茶的功夫,自己後半輩子的前程和姻緣的繁花似錦全都落定了!
初春的天氣多變,浮雲遮日,像是要落雨的前兆,青杳和羅戟謝過得舍大師,起身告辭走出禅房。
行至大殿,青杳頓住腳步:“二郎,我想去方便一下,你在寺外等我吧。”
“用不用我陪你?”羅戟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問了這一句。
他總覺得他們還是小時候,她夜裡去解手害怕,家貧又不舍得點蠟,于是要叫上他等在門口,陪她說話才行。
羅戟意識到自己的莽撞,青杳也啞然失笑了,揮了揮手,讓他出得寺外不提。
然而青杳卻并不想要解手,她隻是找了個理由,然後回到了那間畫着“目蓮救母”壁畫的偏殿。
此時東偏殿已經有些暗,遊人也已經漸漸離開,青杳邁着步子,逆着遊人的人流,在一處偏僻不可見人的角落,做了個迂回的假動作,堵住了本想溜走的楊骎。
“先生。”青杳淡淡地開口。
至此假裝仰頭欣賞壁畫的楊骎已經避無可避。
“這麼巧。”既像是沒話找話,更像是不得不答,楊骎收起目光看向她,面孔淡淡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找我有事?”
剛才在禅室裡,青杳一眼就認出那個投射在内室門上晃晃悠悠、幢幢的影子是楊骎了。
她識得他的身影、認得他的腳步聲,哪怕他帶着面具,哪怕他于千萬人之中。
還有他平素一直用的慶和堂的白檀木蘭香,青杳在聽羽樓是早就聞慣了的。
她喜歡那個香氣,但是自己買來的卻沒有裡面那一絲薄荷龍腦的氣味清冽提神,因此還特地跑去慶和堂問過,夥計告訴她那個是給貴客特别調制的,香名為“白雪”,從不外售。
她踏進禅室的時候就知道楊骎在裡面了,他一直都在,而她一直都知道。
青杳開門見山:“您這段時間為什麼總躲着我?”
“誰躲着你了?”楊骎渾不承認。
青杳也聽到學宮各路小道消息,據說上元燈節那天,楊骎進宮被帝後申斥,搞不好會被撸掉學監的之職。
當日情形複雜,青杳對楊骎多少懷有一絲愧疚。
“如果是因為上元燈節那天的事,我可以……”
青杳話未說完就被楊骎打斷:“那日的事跟你有什麼關系?你别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是誰?”
青杳被楊骎這一連串氣勢洶洶的發問堵得呼吸一窒,垂下眼不敢看他,轉而去看他為自己擋過刀子的右手,他的手藏在大袖中,青杳看不出端倪,隻得又擡起目光看他的臉。
目光在他的臉和手之間來來回回逡巡幾趟後,青杳才有些幹巴巴地說:“我就想問一句您手上的傷……”
“與你無關。”
“那我能為先生做點什麼嗎?什麼都可以。”青杳幾乎有些急切地在剖明自己的态度,以期贖回一些内疚。
可楊骎隻是浮皮潦草地一挑嘴角:“你想幫我做點什麼呢?你又能幫我做點什麼呢?”
他輕屑的态度和語氣讓青杳鼻頭湧上一縷酸澀之意,眼眶盈潤了片刻,但終究隻停留在視線微微的模糊,沒有真的掉下淚來。
望着他的背影,青杳意識到他後悔了。
他肯定很後悔為青杳擋的那一刀。
其實也不難理解,他金尊玉貴的身體,怎麼可能真的會為了誰而受傷?
他到底是個公子哥,從來都是别人保護他,倒不是說他缺乏保護弱者的勇氣,隻是這保護的動作不能真的使他受到傷害才可以。
他這一次在青杳這裡吃了流血的大虧,大概什麼樣的熱情都被白刃劈散了。
走出山寺,羅戟就站在車畔等待,下了一點點的春雨,路面并沒有濕,隻是天邊悶悶的春雷提醒人們需早歸。
上得車,青杳發覺自己的胃悶悶地痛,想是受了寒氣。她抱着羅戟的胳膊,斜靠在他的肩膀,羅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冰涼。
“我剛才說什麼來着?”羅戟拿出那領兔毛披襖給青杳披上,絮絮叨叨地,“貪靓當心着涼。”
青杳回想起上一次這麼胃疼的時候,好像也是在馬車裡……那一次好像也是因為楊骎。
青杳強迫自己斬斷思緒,順着袖子使勁兒去按壓自己的内關穴。
“不舒服麼?”羅戟伸手探了探青杳的額頭。
青杳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今天是個多好的春日,她的前程跟她的姻緣,走向都是如此的光明和美滿,她決心把内疚先抛到一邊。
她提議:“咱們去吃水盆羊肉吧,好不好?”
楊骎頭枕雙臂,四仰八叉地躺在禅室裡,身下是剛才顧青杳和羅戟坐過的蒲團,他的兩條腿胡亂伸着,全無體統,然而得舍老和尚對他不聞不問、毫不關心,楊骎心裡沒來由地覺得非常委屈,以至于覺得老和尚一絲慈悲為懷的心腸都沒有,小孩子似的蹬了蹬他那兩條腿,試圖引起一點注意。
但老和尚隻顧着喝茶,渾如眼瞎。
楊骎的心酸澀又怅然。
上元燈節的那天夜裡發生的事,他至今想起來都感到後怕。
如果他晚了一須臾、一刹那,沒有擋住那一刀的攻勢,顧青杳會怎麼樣?
這假想中的一幕情形反反複複地出現在他的噩夢裡。
楊骎覺得她離自己近了,難免就要受到傷害,而自己能夠對她做出的保護,就隻有退後。
他不能讓顧青杳成為他的軟肋,所以他咬着牙疏遠了她。
楊骎自知已經不可挽回地陷入了泥沼一般的事業,他不能把顧青杳也拖進來。
為了自己的抱負、為了家族、為了給父親平反,楊骎隻能犧牲自己的感情了。他有不忿,也有不甘,但他試着說服自己也許這就是他的命數,老和尚說他注定要為情所苦,而他注定隻能做那個默默守候的人了。
從今往後,她需要什麼,他能幫的就暗中伸手幫一把,隻能如此。
道理雖想得明白,可是剛才在内室中聽老和尚說顧青杳的姻緣,什麼必得貴婿、什麼好事将近、什麼日久生情、兒孫滿堂……楊骎還是失态了。
“喂,老和尚,你給我也看看姻緣。”楊骎吆五喝六地命令道。
“有什麼好看的?你自己心裡又不是沒有數。”得舍大師端得也是一絲情面也不留地奚落他。
在楊骎百般纏鬧、并且威脅要摔碎得舍大師心愛的茶盞後,老和尚才哀哀地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早就跟你說過了嘛,你的緣分來得晚,要到三十五歲才能定下來嘛。”
楊骎盤算了一下自己今年已然三十三,三十五倒是也沒有那麼難熬。
“還有呢!”
“是遠方之女嘛,明女時來,有如井水。”
楊骎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他和顧青杳都是生長在長安,算同鄉,不算遠方。
楊骎把那茶盞又舉高了些,語帶威脅道:“說得不對,重說!”
得舍老和尚無奈:“出家人不打诳語,你這樣是要下地獄的你知道吧?”
楊骎梗着脖子。
“你逼老衲也沒有用,你的姻緣早呢,還早着呢!現在說也說不着!”
一想到老和尚剛才說羅戟的姻緣“快了,快得很”,到自己這裡就變成“早呢,還早着”,便急火攻心,恨不得追着老和尚打。
悶雷一聲炸響,春雨無聲,細細地落下來。
楊骎心中忽然浮上悲傷的情緒,讓他想要伴着這春雨哭一場,讓他孤獨地想自我了斷。
少年聽雨歌樓上,壯年聽雨客舟中,而今聽雨僧廬下。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