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躲這兒幹嘛?!”
“你來這兒幹嘛?!”
顧青杳和楊骎異口同聲地大呼小叫起來。
看着他大快朵頤、自得其樂的樣子,青杳覺得自己此前的擔憂全都付之白瞎,自己也不知在操心什麼。
楊骎站起身來,皺着眉頭審視了一下袍裾上那塊污漬,歎了一聲,然後伸手把騎在窗棂上的顧青杳給拽進來了。
率先發難的人是顧青杳。
她甫一站穩,便煞有聲勢地質問楊骎:“你沒事兒藏起來幹嘛!”
這身墨綠色的袍子是楊骎最喜歡的衣服之一,已經穿了不下十年,幾經洗滌都有些發白,隻因他得意于自己較弱冠時的身形未曾走樣,袍子樣式雖然簡單,但是被他穿着卻頗有幾分風姿,因此眼下他在内艙裡團團轉着,想找點什麼處理一下那塊污漬,可千萬不要留下印子才好,否則他就要顧青杳賠,賠十件!
眼見得楊骎像個大馬猴子似的在狹窄的艙室裡彎腰弓背地走來走去,青杳覺得這人簡直不可理喻:“我問你話呢!”
楊骎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找着,隻好站直了身子回話:“我家裡人逼我娶媳婦,我不想娶,到這裡來避一避風頭。”
青杳心裡“咯噔”一聲。
她驟然聯想到這幾日萬年縣主确乎着急忙慌地在找楊骎來着,對楊骎下落不明咬牙切齒,原來是為了這個事。
通了,全都通了。
青杳幾乎立刻就拿定主意回去以後要向萬年縣主通風報信楊骎的下落,好讓自己在上峰面前立下大功一樁!
楊骎哪裡知道顧青杳已經決定犧牲他的幸福來作為她自己的進身之階,在平複了最初見到她的驚訝以後,楊骎此刻的心情已經轉化為驚喜,剛要開口表達,又被顧青杳的情緒給頂回去了。
她說:“躲婚玩失蹤?你有毛病啊!”
這話楊骎就不愛聽了,他堅定地維護嫁娶自由,于是嗆聲回去:“我犯我的病,你着什麼急?”
“誰着急了?我沒着急!”
“你沒着急你上這幹嘛來了?!”
楊骎這一問,便把顧青杳一路上找的一百個理由和一千個借口通通給擊碎了,讓她意識到那些玩意兒一個也不成立。
但楊骎的心裡還是很高興的,他幾乎下意識地向着顧青杳所站的方向上前一步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還有别的人跟着你嗎?”
青杳看着楊骎,船艙裡沒有點燈,夜幕降下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睛很亮,明晃晃地閃耀着,目光能夠穿透人心。
其實,青杳能夠找到這裡,也純屬碰碰運氣,結果瞎貓偏就碰上了死耗子。
去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她就在這艘畫舫上,隔着屏風和他見了一面,那時,她從他的聲音聽出來他是智通先生;而他,則以為她叫姚無咎。
那後來又有很多陰差陽錯,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今天。
她也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他還有這麼一艘畫舫的,左不過也是楊骎自己閑談時主動提及,順便還說了他不會遊泳和暈船的事,當時聽過也就抛諸腦後,青杳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就在今日從腦後想起。
她試着想象如果自己是楊骎會藏在什麼地方,想到他是那樣的人,那還不就是煙花聲色的平康坊、樂遊原和曲江池最符合他的性格了麼,而前兩者是長安勳貴子弟慣常流連之處,但凡楊骎出現在那裡任意一家花樓,消息都會不胫而走。曲江池就不一樣了,花船從南方通過運河來長安富貴地,來來往往流動性很大,更重要的,楊骎自己還有一條船呢,若說私密性是無懈可擊的。
況且他既不會遊泳還暈船,一般人哪想得到他會藏身在此。
白檀木蘭香的氣息近了,青杳隻是略一走神,楊骎就欺身到了她的面前,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這個舉動讓她沒有來由的緊張和不自在起來,她掙了掙,沒有掙開,而他的手卻握得更緊了,掌心的溫度很熱,青杳卻打了一個寒顫。
楊骎很興奮也很喜悅,而他一點也不想壓抑這份心情,他低下頭,額頭幾乎要與顧青杳相貼,聲音帶着小男孩子式的快樂:“你找到我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快告訴我,嗯?”
她找到他了,這世上,隻有她找到他了,也隻有她找得到他,隻有她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他感到他和她的命運被以一根看不見的線牢牢地綁着,哪怕隔得再遠,也總有相遇的一天。
這個想法讓楊骎深深地感動了。
青杳有點别扭地撥開他的手臂,往旁邊躲了一躲:“請您自重。”
楊骎的喜悅被顧青杳的冷淡給澆涼了。
餘光瞥見她要溜走,楊骎伸出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腕,輕輕一拽又把她拽回到自己的身邊。
看着她仰視自己的面孔,楊骎很不客氣地問:“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和我保持距離?現在是你主動找上門來,卻要我自重?”
青杳被徹底問住了。
但是楊骎卻不給她思考的時間,步步緊逼地追問:“我失蹤,幹你什麼事?你巴巴地找過來,圖什麼?”
楊骎的人和他的問題,一個在無限地靠近青杳的身體,一個在無情地拷問她的内心,叫她簡直無處可躲、無處可逃了。
“關心我啊?”
楊骎在夜色裡挑起嘴角輕輕一哂,讓顧青杳覺得今夜他和她必得有一個跳進曲江池裡去,否則這尴尬就不算完。
被他的體溫包裹着,被白檀木蘭香的氣息環繞着,青杳調整了自己清淺而又局促的呼吸。
“我隻是擔心下個月的工錢沒有着落。”
一瞬間,他的體溫和氣息都遠了,青杳終于可以深深地呼吸一下,春夜帶着清涼之意,但是她的臉頰和耳朵卻無端地發熱了。
楊骎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說到底,你還是惦記着我的錢。”
青杳低下頭想了想,從她答應追随他,一開始本來就是為了錢,雖然後來又有了别的,比如成就感、比如向上攀援的驅動力,但說到底,主要還是為了錢。
她并不羞于此,也不恥于談錢,坦然面對并且接受自己是個銅臭味滿身的俗人。
青杳輕輕地說:“長安月旦的那筆錢……對我很重要。”
楊骎哼了一聲。
我要攢錢買宅子的,長安居,大不易嘛。
但這句話青杳沒說出口,她覺得楊骎這種一出生就繼承了廣廈千萬間的人,肯定跟自己沒法共情。
雖然她說是為了錢,但楊骎并未覺得不愉快。
惦記錢,也是一種惦記。
怎麼不見她去惦記别人的錢?
楊骎甚至覺得有點慶幸,至少自己還有錢給她惦記。
這讓他又再度愉快起來了。
楊骎主動提出送顧青杳回家,她住在通濟坊,離曲江池走路隻要一刻鐘的功夫。
“用不着,”青杳一口回絕,“你在這兒……繼續躲着吧。”
青杳心裡打着小算盤,回去後要把楊骎藏身在此的消息立刻給萬年縣主通風報信。
楊骎雖然不知道青杳要把他賣了求榮,但無招勝有招地揮了揮手:“躲什麼呀,都被你給找着了,再躲就沒意思了。”
青杳巴結上峰的小心思落空,悶悶不樂。
“走吧,我送你回去,”楊骎已經打開那道從裡面鎖住的銅鎖,“天晚了,你一個人走夜路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