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先生的,這一次該是全部還清了。
賞識的恩情、提拔的恩情、救命的恩情……我以我身報君恩,全都還清了。
青杳阖上眼皮,整個人跌進那個黑洞裡去了。
雖然知道人在劉子淨手裡,但是楊骎沒法真的帶着人去搜劉府,更何況他現在無官無職、無兵無權,甚至沒有什麼登門的理由。
他也可以硬闖,但是硬闖救出顧青杳,結果也并不利于她。
楊骎想要一個萬全之策,可怎麼也想不出。
許鳴之死後,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無助。
走投無路之際,是真如海不請自來地登門,拉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劉子淨的如夫人主動找上真如海,求縣主開恩把那個“狐媚子”弄走,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她不是容不下夫君養外室,實在是這個女人不安于室,撺掇着夫君扶她為正,求縣主可憐可憐自己。
真如海對顧青杳和劉子淨夫婦之間的事一知半解,隻記得骊山冬狩的時候夏氏就對顧青杳的存在很介懷,惹得真如海那時對顧青杳很是沒個好印象,冬狩結束後偃旗息鼓了一陣子,真如海真的和顧青杳打起了交道,發現她并非是夏氏口中所說的“狐媚子”,相反在男女情事上相當魯鈍,真如海相信自己的判斷和看人的眼光。
夏氏給了真如海一個地址,說劉子淨就把“狐媚子”藏在那裡。
那個地址楊骎眼熟,一轉念想起來,去年夏天他和顧青杳在畫舫裡隔着屏風見了一面之後他專門去那裡找劉子淨打聽過“姚無咎”這個人。
楊骎恨透了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骊山冬狩的時候劉子淨居心叵測地給顧青杳寫過一封薦信,想利用風言風語把顧青杳和他綁在一起,還是楊骎把信交給顧青杳讓她自己決定,顧青杳拿到信的當時當刻看都沒看就扔進火堆裡燒成灰了。
楊骎恨透了自己,為什麼他這麼蠢,為什麼他單單想不到是劉子淨。
距離顧青杳失蹤已經五天過去,她該吃了多少苦,楊骎不敢做細想。
徐相說“人有時會因愛生恨的”,這句話讓楊骎細思恐極,顫然起栗。
真如海的馬車一停在位于曲江池附近的劉府别苑的門口,楊骎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車,與懷抱着顧青杳出來的羅戟迎面相遇了。
四目相對,楊骎顧不上問羅戟怎麼找到這裡的,單是本能地走上前去想看看裹在披風裡的顧青杳如何了。
羅戟抱着顧青杳一側身,躲開了楊骎伸過來的手,爆了粗口:“你他媽的别碰她!”
這一側身,楊骎看到了顧青杳那張蒼白的面孔,此刻正人事不知地靠在羅戟的胸口。
羅戟看也不看楊骎一眼,摟緊懷中人大步邁入夜色,楊骎怎麼能允許他帶走顧青杳,一把薅住了他的領子。
“把她給我!”
羅戟忍住怒火,停下腳步:“給你?你是她什麼人?讓她再因為你的緣故蹲刑部大牢、被人害成這個樣子?”
楊骎自知理虧,但依然嘴硬:“你又是她什麼人?我跟她認識的時候,你他娘的還沒投胎呢!”
羅戟正要反擊回去,萬年縣主面色森然地撩起車簾,沉聲說:“行了!成何體統!都上車,把人送到我府上來!”
一錘定音止戈。
顧青杳被妥當地安頓在了真如海的府上。交給她,楊骎是放心的,扭頭去劉府别苑親自善後。
羅戟出身長安巡防,是個軍人,劉子淨從年齡和體力上都顯然不是他的對手,被捶了個血肉模糊。
但是這不夠,這遠遠不夠。
顧青杳被擡下馬車的時候,楊骎隻是遠遠一瞥,就看見她垂下一條血肉模糊的胳膊。
胳膊尚且如此,楊骎不敢對她身上其他的傷勢多做想象。
楊骎現在無職無權、無兵無馬,但他還剩下一副久未使用的狠辣心腸。
他親自把劉子淨送回位于道政坊的翰林府,其實兩家算是鄰居,楊骎自己的宅子跟翰林府就隔着一條街。
下車前,楊骎輕輕拍了拍劉子淨的膝蓋,平視他的眼睛說:“這事,不算完。”
劉子淨驚恐地擡頭看了他一眼,楊骎的表情平靜如常。
楊骎親手攙着搖搖晃晃的劉子淨,把他交到了劉夫人夏氏的手裡,然後抖抖袖子一抱拳:“感謝夫人高義,滴水之恩,骎必湧泉相報。”
回到萬年縣主府的時候,真如海告訴楊骎她剛剛把羅戟打發走。
“據說是冒着被退學的風險,整整跟了劉子淨三天,最後單槍匹馬闖進去把人搶出來的,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
春雨綿綿不絕,楊骎站在廊下,顧青杳躺在屋裡,藥氣和血腥氣從房間裡傳出來,他不敢進去。
真如海擡眼看了看楊骎被春雨染濕的頭發,雨珠一簇簇地在發絲間停留着,他一抖睫毛滴下碩大的一滴,不知是雨還是淚。
“她在我這裡,你就放心吧。我跟那個也是一樣的話。”
“她……”楊骎根本沒臉開口,“傷得重不重?”
“身上的都是皮外傷,看着吓人,倒也好養,”真如海猶豫着要不要給他遞塊帕子,但最終沒有,“隻是好像被灌了毒藥,能不能醒過來、什麼時候醒過來,就不好說了。”
“能醒,”楊骎的聲音在霧蒙蒙的雨中自己聽來都悠蕩遙遠,“肯定能醒,需要什麼大夫、藥材,我府上都有。”
真如海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你放心吧,我會盡力的。”
楊骎吸了一下鼻子:“真如海,謝謝你。我……我欠你的。”
李真如海從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楊骎,于是不免心有所感。
“進去看一眼吧?”
楊骎一搖頭。
情切,想看;情怯,不敢看。
真如海把手伸出廊下,探了探天地間冷冷的雨幕:“她在我這兒,往後你想見了,随時都能來。子騰,你求我,是存了這個心思吧?”
楊骎心緒坦然:“你懂我。我不瞞你。”
真如海微微一笑,笑意帶上了點神傷:“你我之間,總得有一個值當幸福。你不願意成全我,可我願意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