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了年紀的學工來報說有個太學生想求見盧博士,有重要的事情,青杳識趣地讓盧晔先忙,自己接過他的書單,幫他去尋找他明早要用的書冊了。
盧晔要找的書都是與律法有關的,徘徊在一排一排的書架中間,青杳有了意外之喜的發現。
在一冊講述驗傷檢屍的書中,詳述了各種常見的兵器和工具擊打在人身上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口,青杳從中辨認出讓自己渾身斑駁的疤痕來自于鞭子。
雖然這并沒有縮小什麼範圍,但于青杳而言已經算是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而藏書閣用來閱覽的地方,原本隻有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卻逐漸從低語過渡到了争執,盧晔的态度尤其嚴厲,青杳走近聽了半晌,大約是因為太學生無故缺課,盧晔要求他新學年重修,而太學生請求隻要自己通過了考試便免于重修,盧晔卻死活不肯給他考試的機會,二人一時無法達成共識。
青杳從書架間走出來,正巧被盧晔看見,師生的争執也就戛然而止了。
“盧博士,您要找的書裡有一摞放得太高了,能不能請你身旁這位羅郎君幫我一下?”
羅戟緩緩地轉過頭來,與青杳四目相對了。
青杳望着他笑了笑:“哎呀,你現在長這麼高了。”
羅戟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議:“你……還記得我?”
“當然了,”青杳伸出手在腰的位置比劃了一下,“你這麼高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怎麼會不記得呢?我們是親戚呀!”
說着,青杳向盧晔解釋了一句:“羅郎君是我前頭夫家的小叔子。”
她還是忘了,羅戟想,雖然她說她記得,但她還是把一切都忘了。
羅戟受了楊國舅和萬年縣主的雙重施壓,要他不許對任何人透露一字一句是在劉子淨那裡救下青杳的,這也就意味着他無法向盧博士分辯他無故缺課的理由,也意味着真相會随着青杳的遺忘而被遺忘。
盡管,無論是楊國舅也好,萬年縣主也好,都認為劉子淨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而羅戟認為他們隻是出于朝野紛繁錯亂的人際關系給劉子淨和他的家族留了一份體面。但受傷害的是青杳,她有權知道真相,她也應該選擇親眼看到傷害了她的人受到懲罰,而不是誰出手為她代勞,而她則在承受了□□的痛苦後又承受了失憶的精神剝奪。
可他現在幾乎插不進手去,萬年縣主在盡可能地阻止羅戟見到青杳,青杳甚至就住在萬年縣主的府上,羅戟懷疑她已經不記得他們在通濟坊還有一個家了。
無論如何,他要讓青杳想起來,想起來關于他們的一切,關于過去的一切。
缺失了記憶的顧青杳,是不完整的。
在兩邊都主動請纓送青杳回萬年縣主府的時候,青杳選了羅戟。
盧晔并沒有為她這個決定感到絲毫不快,畢竟,他們曾經是親戚,而他現在于她而言隻是個陌生人。
“原來他就是審我的刑部堂官啊,”青杳感歎,“怪不得剛我瞧着他有點不自在呢。”
羅戟說了青杳因許鳴之死去刑部接受問訊的事,青杳倒是表現得很輕松,出乎他的預料。
“你不怪他嗎?”羅戟試探着問。
“人家也是職責所在嘛,”青杳低頭拔指尖的倒刺,“雖然用了刑,但好歹我現在也沒什麼事……就算了吧,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了。”
羅戟停下腳步:“不想再追究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忘了就忘了。”
羅戟低頭思忖了片刻,輕聲說:“如果你想忘掉的話,我尊重你的決定。不過,你身上的傷跟盧博士沒關系,盧博士是個正直的人,方方面面都很正直。”
“嗯,”青杳低頭,踢了腳下一顆小石子兒,“二郎,咱們是親戚,又是一起長大的對吧?”
“對啊。”
“公爹和婆母揍我的時候你還攔在我的身前,對吧?”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但現在要是有人欺負我,你還是會攔在我身前保護我的,對吧?”
“當然。”
“你從來也不騙我,有什麼事都會告訴我,對吧?”
“青杳……你……”
青杳目光平靜如波,擡起頭來看他。
“有些事情你知道,但是你不能告訴我,因為有人不讓你說,對吧?”
在那一刻,羅戟感受到那個一針見血,總是能把事情看得很透徹的顧青杳,一點都沒變,從來都沒變。
青杳迎着羅戟上前一步,輕聲逼問道:“誰不讓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