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青杳幾乎在想要不然就這麼糊裡糊塗的活下去算了,說不定自己遭受的無妄之災就是因為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呢?何苦要去追尋已經忘了的事呢?
那日分别時,羅戟欲言又止,最後非常艱難、非常克制地提醒青杳:“小心楊國舅,不要做他讓你做的任何事情。”
可是此時此刻,青杳還是無可奈何地站在了楊國舅書齋外的廊下。
她敲了門,揚聲道:“公子,縣主派我來給您下上巳節春日宴的帖子。”
書齋裡傳出楊骎的聲音:“稍等我一下。”
青杳立在廊下,十根手指在袖子中絞成麻花。
這個給她送藥的人,和她這一身傷有關系麼?
青杳是很把羅戟的提醒放在心上的,他是自己看着長大、一手栽培起來的孩子,羅戟絕不會騙她。
雖然忘記了羅戟是怎麼從龍虎軍的巡防營到了太學的,但青杳認為這隻是無關緊要的細節。
耳邊傳來“嗖嗖”的破空之聲,青杳側頭去看,管家的孫子們在中庭抽陀螺玩,用木棍拴着細繩,高高揚起,準準落下,抽得陀螺“呼呼”地在地上旋轉。
這“嗖嗖”的聲音讓青杳的頭皮有些發麻。
屋裡又傳出聲音來:“長壽郎!讓你的小崽子們上别的院子玩去!”
那名字叫做長壽郎的青年應了一聲,大步走過來,手裡拎了一個,腋下夾了一個,把兩個小孩子帶走了。
中庭留下一片空寂,但那“嗖嗖”聲卻似乎并沒有遠離,明明是午後,卻令青杳生出了寒意津津的感覺,身上的鞭痕似乎受了感應似的發癢作痛起來,青杳隔着袖子摩挲了一下手臂,卻并沒有緩解多少不适。
“嘩啦”一聲,書齋的門從裡面拉開了,楊國舅探出一張友善而又熱情的面孔。
“來了啊?快進屋說話!”
青杳邁步踏進書齋,厚實的波斯地毯淹沒了她的腳步聲,屋裡幹淨而又明亮,有淡淡的松木香氣。
“我這裡平時也沒什麼人來,亂得很,剛才湊手收拾了一下,所以才叫你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
楊國舅一邊引着青杳往裡面走,一邊熱情地招呼下人上茶,可是他熱情親切得有些過分,幾乎讓青杳有些受寵若驚,因為他完全不必如此,這樣的态度倒叫青杳覺得有些蹊跷了。
他有問題。又念及羅戟的囑咐,青杳暗暗地想,這人有問題。
楊骎沒有讀心的本事,就是單純的高興,幾乎要不老成地蹦蹦跳跳起來:“随便坐,案幾上有點心果子,我記得你愛吃甜的?别拘束,就當自己家。”
主人熱情好客,青杳心下再有想法,也隻能先不露痕迹地調動出笑容,從袖中抽出請帖來:“我來替縣主給您送帖子。”
他接過去,笑着應了個“好”,沒多言語,隻是看着青杳笑。
青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裡頭還有一份賓客的名單,縣主說請您過目一下,有哪些需要增删的告訴我就成。”
楊骎眼珠子動都沒動,盯着青杳直接說:“沒有。”
青杳覺得他這态度敷衍得太明顯,故意說:“您還沒看呢。”
楊骎也意識到了,趕緊抓起那名單匆匆掃了一眼,然後又放回原位,看着她,稍顯鄭重地說:“沒有。”
“你……”
楊骎剛想開口問候一下顧青杳的身體,卻被她同時開口給截斷在中途。
“帖子裡還有封信,是縣主讓我帶過來給您的。”
“哦。”
楊骎又不得不把那帖子抓過來,找到了夾在裡面那薄薄的信封,當着顧青杳的面拆開來,裡面不出意外是一張白紙,說什麼送信,真如海不過就是把人送過來給自己看一眼,看來她說成全,倒也不是虛言。顧青杳把楊骎忘了個精光,旦夕之間把他打回陌生人的原點,隻是這一回能不能赢得佳人青眼相看,楊骎躊躇滿志,有時卻也沒有把握。
心裡破馬張飛地一堆思緒亂竄,楊骎無意識地把那張白紙揉搓成一團。
不意對上顧青杳的眼神,才發現她那眉毛幾經克制還是沒能忍住要擰起來的走向,楊骎恍然意識到手裡這坨紙乃是一封“信”,自己這樣頗不禮貌,于是趕忙将那紙欲蓋彌彰地鋪在書案上展平,做賊心虛地往顧青杳那裡又看了一眼。
青杳坐得離楊骎有點距離,看不到那紙上是沒有字的。她心裡知道不該表露出情緒,畢竟這倆人的事說不清楚,輪不到她一個外人來置喙,但楊骎這樣對待萬年縣主的書信,讓青杳真情實感地不忿了。
自她醒後,萬年縣主待她如姊妹一般,使得青杳不自主地就生出了“報君黃金台上意”的心思。萬年縣主在她的面前從來都隻會說這位楊國舅的好話,加之聽她娘姚氏說坊間近日瘋傳二人要有破鏡重圓的意思,可眼下這一個細節倒叫青杳擔心萬年縣主别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在心底為她感到不值。
若論家世、才貌,青杳倒覺得萬年縣主和太學那位盧博士很是相配,實在不必在楊國舅這一棵樹上吊死,青杳決定回去就向萬年縣主旁敲側擊地進言一下,讓她把目光往大千世界廣撒網一些。
楊骎使勁在書案上摩挲那張白紙,動作十分之刻意笨拙,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顯得毫無必要地荒唐好笑了。
“公子給縣主寫回信吧,我在外邊等一會兒。”
青杳存了替萬年縣主試試楊國舅真心的意思,言語間如無影之刃一樣向他迫近了一步。
“啊,我不回……”
楊骎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差點跌進顧青杳的言語陷阱裡面去,她這話說的意思就是楊骎這信不回不行,她走這一遭就是為了帶一封回信的。
唉,這個顧青杳啊,楊骎想,辦起差事來腦子靈光,沒差事也能給自己找出一件來。
于是楊骎的話頭子峰回路轉地找補了一下:“……我不回是不行的,”然後又似含沙射影地内涵了她一下,“我不回,有人要不高興了。”
青杳說出去等,被楊骎言辭堅決地給留下了。
在楊骎裝模作樣地“寫回信”的時候,青杳遵照主人的指示“随便看,當作是自己家,不要拘束”。
仰頭望着那靠牆而立的一長排頂天立地的書架,青杳總覺得此情此景自己好像是經曆過。
或許是在夢裡吧,讀書的時候,她曾經幻想過有個大大的書齋,裡面裝着一輩子也讀不盡的書。
她留意到此間有一處格外突兀,從她一進屋開始就覺得了,眼下更覺刺眼。
楊骎書案旁不遠有個紫檀木的架子,看上去應是擺放花木盆栽的用途,現在上面不知放着什麼東西,用一塊紅布蓋着,大喇喇地一塊,破壞了整間書齋的布局和諧,因此青杳看着格外不舒适,總覺得這個東西不該放在此處才是。
她想她也是太閑了,不由得好奇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青杳粗略打眼一看,是個既不圓也不方的東西,若說是佛龛神像也不像,供的位置不對,以楊國舅的身份,府上若是奉神,選位得很講究的,他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或者是什麼花木?青杳從幾上的點心匣子裡捏了一粒話梅塞進嘴裡,舌頭一推就推到了腮邊。花木幹嘛要用紅布蓋着?難不成結的是金果子?就像《西遊記》裡寫的那種人參果似的,見不得風見不得雨見不得人的。青杳想着,也覺得自己無聊,笑了一下。
這東西個頭不小,青杳想來想去,覺得是個類似年節下舞獅子用的那種獅子頭樣的東西。她瞟了楊骎一眼,沒想到他還有舞獅子的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