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把話梅核吐在手心,覺得這話梅滋味不錯,酸酸甜甜,像是在哪裡吃過。
楊骎一個字沒寫地糊弄完那封“回信”後一擡眼,就見顧青杳不知因為什麼緣故望着自己身後架子上被紅布蓋着的東西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很好奇她的心裡在想什麼。
哪怕他和她離得就像此刻這麼近的時候,她的心也像單開了另外一個宇宙供她在裡面漫步,悲喜與他無關,他拼了老命想擠進去,但是一絲縫隙都沒有。
見楊骎停筆,青杳開口問:“公子寫好了?”
從楊骎手裡接過信封,青杳留意到上面蓋着一個小而圓的印章,是一匹小馬揚蹄飛奔的樣式,心想這大約是他和縣主二人的一處默契。
“公子……”
“嗯?”
“信沒有封口。”
楊骎看了看那敞着口的信封,又看了看顧青杳,不以為意道:“沒事。”
青杳眨了眨眼,片刻才說:“封一下吧。”
楊骎知道她素來行事謹慎,又要避嫌了。隻是這信本來也不是他所寫,而是别人寫給他的,現在想通過顧青杳的手送去給真如海也看一看。
“我又不避你。”
青杳失憶後,姚氏說她腦子糊塗了,但她隻在不痛不癢的事情上糊塗。
她不知道自己這回來楊國舅府上,算不算是萬年縣主存了對她的試探之意。
姚氏既然劈頭蓋臉明擺着說了要萬年縣主對青杳“負責到底”,并且生出了要讓青杳跟着萬年縣主嫁給楊骎當妾室的心思,那麼縱使青杳本人沒有這樣的想法,也需要顧及到縣主是否對此心存芥蒂。
青杳常常覺得姚氏不顧自己的死活,嘴上說着為自己好謀劃、早打算,但無一不是想走捷徑的歪門邪道。誰不曉得向上攀好?好是好,也難,而且還得想想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的風險。
手臂上的鞭痕癢痛驟然又發作起來,像是在提醒青杳一樣,行事要規矩、要謹慎,誰知這一身的傷是哪一刻不留神導緻的呢?
青杳無意探詢二人的秘情,也絲毫不好奇,把信封遞還給楊骎,客套而又疏離的笑意淺淺地浮在臉上,重複了一遍:“請公子封一下吧。”
楊骎隻得順從她意。
收好了那已經封口的回信,青杳起身告辭。
楊骎挽留:“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
青杳笑盈盈地客套:“不麻煩了,晚回去怕縣主要着急。”
楊骎扯了個謊:“她信上說辛苦你跑一趟,讓我留你吃了飯再回去。”
這便叫青杳無法推辭了。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來,”楊骎軟硬兼施,“哪回來不都是吃了飯再回去?怎麼偏這回就急着走?”
青杳踏進這棟宅子時,就有熟悉的感覺,但此刻楊國舅說她常來,來了還要吃飯,如果他不是撒謊的話,那麼在出事以前,自己跟他很熟嗎?熟到可以面對面一起吃飯的程度?
青杳一走神兒,恍惚間覺得有什麼在撕扯她的褲腿。
她低下頭去看,是一條黑色的小狗,皮毛油光水滑,尾巴搖得歡快,因為實在黑得像個煤球子似的,不知剛才藏在何處,與這地上所鋪的黑底繡金線的波斯地毯融為一體,以至于青杳根本沒留意它的存在。
“你看,它還記得你,”楊骎走近,蹲下來撫摸小黑狗的頭,然後把青杳的袍角從它嘴裡扥出來,仰起頭看青杳,“你卻不記得它了。”
小狗的眼睛和他的眼睛都是黑亮黑亮的。
未及青杳做出反應,那過分活潑的小狗似乎偏喜歡咬布料,搖着尾巴便向着書案後那紫檀木架蹿過去,兩隻前足向上一扒,那紅布就被它咬着撕扯下來,紅布下蓋着的東西也随之立不穩,一趔趄,搖搖欲墜要從架子上落下來。
青杳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卻未料到這東西沉得很,一隻手扥不動,隻得另一隻手也來幫忙,小黑狗咬着紅布迅速蹿到書齋的角落裡撒歡去了,青杳這才看清紅布下的東西,是一副整塊原木雕刻而成的面具,模樣既像是牛頭也像是馬面,吹胡子瞪眼睛地看着青杳,模樣猙獰得吓人。
青杳的手端着那面目邪門的面具,手臂卻被楊骎托着,熱力溫度從他的掌心傳過來,讓她手臂上的疤痕又是一陣癢痛。兩個人距離近在咫尺,一步之遙,中間隔着個面具,青杳本能地把那面具往楊骎懷裡一推,自己抽出手來,往後退了一步。
楊骎懷抱面具,像捧着個大玩具似的,人也帶上了一分孩子氣:“謝……多謝你啊,這面具對我挺重要的,摔壞了可不得了,再沒處尋這個樣式的了。”
青杳平靜地點點頭:“沒摔壞就好。”
楊骎留神觀察顧青杳的表情,一邊把面具又歸置到紫檀木架子上,一邊沒話找話似的說:“面具的樣子吓人,所以我就拿布蓋着些,但我這狗淘氣……”
顧青杳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再多看那副面具一眼。
楊骎不甘心顧青杳把自己給忘了。
人一旦不甘心,就會做出一些不死心的舉動。
長安月旦夭折後,除了那副馬首面具,他也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帶回家中了。
顧青杳來的時候,楊骎就存了要試探她的心思。
但凡她看見馬首面具,能想起長安月旦,就能想起智通先生,就有可能想起他。
他實在是不甘心她就這麼把他給忘了。
憑什麼!
她忘掉誰都可以,就是不許忘記他!
楊骎讓顧青杳在廊下站着,自己找了塊紅布遮遮掩掩把面具蓋起來,整間書齋就顯得放這面具的架子最突出、最刺眼。
為的就是吸引她的注意力。
為了出其不意,楊骎還專門訓練了小黑狗,讓它能夠适時地把紅布扯下來,好讓這個場景更有沖擊力和宿命感。
但是她卻……
沒有任何反應。
他和她之間共同守護着最大的一個秘密,被她單方面抛棄了。
楊骎覺得自己也被顧青杳抛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