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藥,不是不好用,反而是太好用了,”青杳見楊骎那手伸在自己面前總也不收回去,隻好把那藥盒接過來,“我怕用完就沒有了,所以隻在最難熬時塗……”
前半句藥好用是真話,後半句為什麼沒用則是在扯謊。
楊骎“嗤”地笑出了聲,盤腿坐在地上:“這有什麼舍不得的,方子就在我府上,你用完了随時告訴我,我配好派人給你送過去就是,幹嘛跟我這麼客氣。”
青杳覺得楊骎的問題就是太不跟自己客氣了,這才讓她覺得蹊跷。
“這藥膏的氣味也不難聞,我專門用白檀木蘭香的香灰調過的,把藥氣蓋住了,我家裡熏香用的就是這個味道,不仔細聞發現不了,”楊骎指了指藥盒,“就是有一味龍腦和一味薄荷,是清涼止痛的,你要是用不慣,覺得沖腦子,我再給你專門配一批?”
青杳本來側過身子,背對着楊骎往手臂上塗藥,藥膏薄薄的一層敷在傷口上,涼意絲絲,立刻就不癢了,忽聽他這麼說,便忙不疊地拒絕說不敢再給他添麻煩了。
“你看,你又客氣起來了,上回我的手受了刀傷,你也給我送過藥膏,怎麼還不許我禮尚往來了呢?”
青杳見楊骎一派坦然的氣度,竟有些懵然恍惚起來。
還有這事?自己還給他送過藥?
楊骎現在可是要抓緊一切機會幫顧青杳回憶過往點滴,見她這副表情,忙從腰間蹀躞帶上挂着的皮革荷包裡摸出那胭脂盒子,擱在右手手心給她看:“你怎麼還不信呢?你看,傷口在這,藥膏在這,都快用完了,我還說再找你要一盒呢,但你也不記得我了,我就沒好意思開口。”
青杳眨眨眼睛,那胭脂盒子是街市上随處可見的,她判斷不出楊骎這話的真假。
楊骎看出她一臉懵然不信,忙着解釋:“你說你之前切菜割破了手指,有個郎中給你配了這種藥膏,結果一點疤都沒留,所以當時獻寶似的颠颠兒地給我送來的。”
切菜割破手指的事青杳記得,找郎中配藥膏的事青杳也記得,隻不過找郎中的是羅戟,不是她本人。
她擡起手指,早沒什麼疤痕的蹤迹,但這件事大約不是假的。
雖然她很懷疑自己居然會“獻寶似的颠颠兒地”給他送過去,那才不符合她的性格。
除非說當時有事求他,那就另當别論。
這個人的話,看來可以信一半,青杳在心中暗下判斷。
楊骎看出來她啥也沒想起來,很是哀哀地自怨自艾道:“唉,你不記得我了,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唉。”
青杳突然福至心靈,覺得這是個試探的好時機。
“事情是記不真了,但該記的都記着。記不住事,還能記住人;哪怕人不記得了,但是感覺也沒有忘,”青杳眼神撲朔迷離地開始模棱兩可地信口胡謅起來,“對我來說,公子比别人,自然還是不同的。”
話語在顧青杳說來如涓涓細流,雲淡風輕;但效果于楊骎而言無異于錢塘潮水,驚濤拍岸。
楊骎心中地動山搖地震了一會兒,不敢相信自己拿面具那一試探,居然有可能成功了。
“你……”楊骎幾乎有些克制不住去拉顧青杳手的沖動,“你想起什麼來了?你還記得我?記得多少?”
青杳卻就在此刻站起來:“已經在府上叨擾許久,天色已晚,我先告辭了。”
哪有話說一半就跑路的道理,楊骎跟着站起來,顧青杳已經一步邁出了門去。
“我送你!”
楊骎追上去,狗皮膏藥似的賴在顧青杳身後一步之遙。
“您太客氣了,請留步吧。”
“你……”楊骎有點慌了,想問的問題又不敢開口直接問,于是問了句十分沒有水平的,“你吃飽沒?”
青杳一邊往大門走,一邊很得體地說:“蒙公子款待,府上的庖廚手藝真好。”
楊骎恍若拉客的秋娘似的,堆起一臉笑容:“你要是喜歡,那就得常來啊。”
青杳也沒明着拒絕,笑了笑:“又不是下館子。”
“沒事,我讓他上你家裡做去,你想吃什麼給你做什麼。”
青杳加快了腳步:“那我可雇不起。”
楊骎看出了她的外熱内冷:“給你做飯不要錢,全白送,還可以倒貼!”
“您說笑了。”顧青杳卻并沒有笑。
萬年縣主派來接青杳的馬車已經停在了楊骎的府門口,青杳在準備上車前一刻被楊骎握住了手臂,輕輕一帶就被拉到了他的面前,和他的面孔俯仰相對了。
“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試探有效果了,青杳想。
她沒有說話,她要等着他說,再通過他的反應做出自己的判斷。
青杳迎上楊骎的目光:“公子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說清楚再走。”
青杳說不清楚,她用言語布的這個迷魂陣旨在打心理戰,讓楊骎透露出更多她忘記的、想要的信息。
那副馬首面具勾起了青杳許多關于往事的回憶。
縱使她沒了記憶,那面具也會深深銘刻在她的心間,就像夜航船賴以前行的明燈,有它方向就不會亂。
“公子待我這麼好,好到已經逾矩的地步,”青杳盡量用強勢的語氣,放緩了語速,“難道不是因為愧疚嗎?”
青杳留意到楊骎眼裡的光明了又滅,最後歸于一片幽深的沉寂,她有一種自己已經離真相很近的預感。
于是她再接再厲地調動情緒,非常生硬地讓自己的聲音帶上了哽咽與凝滞。
“看在智通先生的份上,”青杳終于成功氤氲出了一點眼淚,霧蒙蒙地覆在瞳孔,“您不覺得欠我一個解釋嗎?”
可以了,戲到此為止,再多就過猶不及了。青杳吸了一下鼻子,也不顧楊骎的臉色與表情,扶着車夫的手臂鑽進馬車裡去了。
馬車駛出去一段,在拐出街角之前,青杳扒着窗縫回頭望了一眼。
天色濃黑如墨,楊骎府門口卻沒有掌燈,青杳什麼也看不見。
馬車并不颠簸,但是不知為何,青杳腹中卻一陣翻湧折騰,她急忙喚車夫停車。
然後在道旁把那一肚子春日宴盡數吐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