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立夏時節逢上了太學裡的休沐日和萬壽節,因此學裡連放了三天假,青杳開春以來就因為三災八難病病歪歪的,眼下也差不多好全乎了,過完這連休的假期,也該銷了病假,回太學裡當值了,趕在忙碌之前,青杳分别去了父母那裡一趟探望。
青杳得到了平生最高規格的禮遇和接待。
其中緣由當然并非青杳出息成了一個好大女,而是她“仗義挺身”,眼下顯然已經成了楊國舅的救命恩人。而這楊國舅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子弟,顯然是很懂人情世故,流水介地分别給青杳的父母兩邊送了顯然是極為厚重的禮物,由是反哺到青杳身上,令她成為了一個在家中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這讓青杳覺得有點諷刺。
金銀不論,布匹、器具、食飲、藥材、車馬、田畝、商鋪、仆從……家下一應能用到的東西,想得到想不到的,人家都送了,聽說青杳父親那邊還有異母的姐妹,有一位還是即将要出閣的,于是又添了珠寶首飾和頭面來,叫鄰人大開了眼,很是給了顧家體面與風光。人家楊國舅不僅親自登門拜謝大恩,人還客氣得很,說“區區薄禮,不值一提,敬請笑納,不要嫌棄才好”。
青杳的母親姚氏自然是笑納了不提,見青杳來隻是一個勁兒地誇“楊國舅做事周全,到底是跟那些市井小民不一樣,人家那通身的氣派……啊喲,我一瞧可不就是天潢貴胄的風度!”
青杳知道她這個母親向來是勢利慣了的,隻是把楊骎送來的禮單拿到手裡一行一行、一項一項地細看,不意被姚氏從手中把禮單抽走,擠眉弄眼地沖着青杳一個勁兒地發笑。
“娘,還給我,我還沒看完呢。”
姚氏笑意更深:“杳娘啊,現在就咱們娘兒倆沒别人,你跟娘說實話,你往那河裡跳去救楊國舅的時候是不是心裡早就盤算好會有這一天了?”
青杳覺出那眼神有深意,便問:“什麼意思?”
姚氏湊近青杳,壓低了聲音:“娘一直以為你這回是病糊塗了,腦子不及從前靈光,但這人呐終究是三歲看老,你從小便是個有正主意的,這回是算是舍命陪君子啊我的兒,娘早就知道,你是個幹大事的!”
青杳聽姚氏這話說得邪乎,仿佛青杳追随了誰要造反似的。
姚氏卻仿佛是個大器晚成的陰謀家,馬後炮似的開始了自己的分析:“這楊國舅看來也是個聰明人,聞弦音而知雅意,雖然人家登門的時候沒有明說,可你瞧瞧人家這手筆,這門親事十有八九是準成了,杳娘啊,你到底是把娘的話聽進去了,人往高處走,嫁入國舅家的高門,你就瞧好兒吧,有你前程遠大呢!必得貴婿,那歸元寺的大師說得是真準呐,喲,今兒是初幾了,我得去廟裡還願,好好兒給菩薩燒一柱高香去,保佑你順順利利的!”
姚氏剛起身站起來就被青杳一把薅住了:“娘,您省省力氣吧。”
“别不好意思,美救英雄,以身報恩,編成戲文唱也得是流傳千古呢,嗬,搞不好還得給你封個诰命夫人什麼的!哎喲,我得回老家去掃墓了,讓祖宗們在天上都得保佑你呐!”
見姚氏已經轉着圈忙活起來,青杳心知說什麼她這親媽也聽不進去了。
父親顧祥的态度倒是在青杳的預想當中,要克制許多,大約也是因為父親和女兒隔着性别這一層,好多話沒法像姚氏對青杳這樣可以攤開來講,隻是斟酌了再三,才冒出來一句:“為父瞧着他,是有那個意思。年下他跟你一起來家的時候,多少就有點那個意思,隻是沒挑明說,這回來,态度也是親親熱熱的,但意思還是沒挑明。人家不主動提,為父也不好問,終究你大了,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人家那個身份,還得你自己忖度、把握着些才好。”
青杳見顧祥言語間既想關懷又不想擔責的樣子,因為沒有抱有期待,因此也就談不上失望,她知道自己是誰也指望不上的,但偶爾也希望家裡至少能有個人跟她打個商量。
于是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句:“父親說他有‘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
“這……”
顧祥一時語塞,沒想到長女竟要不懂裝懂起來。
還是崔氏忍不住替笨嘴拙舌的顧祥挑明:“自然是娶你過門做太太的意思!杳娘,這種千載難逢的良緣,你可不要矜持得過了頭,得趁熱打鐵、快馬加鞭才是呢!”
“你别打岔!”顧祥呵斥了一聲,崔氏閉口不言了。
見青杳不說話,顧祥試探着問:“杳娘,你心下怎麼想?若是定了日子,為父這邊就幫你預備起來,萍娘那邊婚期可以往後拖一拖,終究你是長姐,又是高嫁,不能叫她越過你去,上一次父親在蜀地身不由己,這一次要好好地替你操辦一場,風風光光地把你送嫁出去……”
青杳放下茶杯,覺得這個事情不解決是不成的了。
假期的最後一天,楊骎登了萬年縣主府的門,原樣操作又來了一遍,把禮物堆滿了縣主府一進門的整個院子,是個富貴逼人的架勢,真如海穿着家常的衣裳出來兜了一圈,斜眼兒看他:“提親來了?”
楊骎“唰”的一聲抖開了折扇扇了兩下,笑着說:“不急,先謝救命的大恩,然後再請你這位大媒一起登門提親,一項一項來,得有規矩,不然顯得咱們逼人家嫁人,這樣多不好!”
說完環顧一周,問道:“她人呢?”
“出門了。”
“出門了?哪兒去了?”
“說是逛大街去了。”
“逛大街去了?怎麼不等我?”
“你又沒說你要來。”
“我昨天給你遞了帖子的!”
“我差人放她屋裡了。”
“放她屋裡了她怎麼還往外跑?”
“可能不是那麼特别想見你。”
“不想見我?為什麼?憑什麼?不想見她幹脆讓我淹死得了,跳河撈我幹嘛呀!”
“人家心眼兒好呗。”
“心眼兒好這麼晾着我?是人麼?有心麼?”
“她偶爾也是有點缺心眼兒。”
真如海從跟急眼的楊骎鬥嘴那裡得出了點樂趣,覺得拿他逗悶子挺解乏,誰知楊骎無心戀戰,“唰”地一收扇子問:“她上哪逛大街去了?”
真如海模棱兩可:“不是東市就是西市吧。”
“問你真等于沒問!”
撂下這句話,楊骎風風火火地擡腿登車走了。
真如海看着自己的前夫這麼熱切地在追逐另外一個女人,心裡倒是并不怎麼生氣,隻是覺得有意思,人在愛的時候就是這麼瘋瘋癫癫的,甭管多大歲數,都得瘋,不瘋那就不能叫愛。
她年輕的時候也瘋過,隻可惜瘋錯了對象,現而今也沒誰能陪着她一道再瘋一瘋了。
所以她看見楊骎這麼個癫樣兒,心裡多少還有點替他高興,有個能為之發瘋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是很寶貴的。
可惜了,他不是自己的丈夫;但好在,他不是自己的丈夫。
她和他隻是恰巧被同一個人給錯誤地捆在了一起,解綁以後才意識到彼此是同病相憐的關系。
“我想吃……呃……”青杳仰頭望着店家的招牌,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猶疑半天,舉棋不定,“我都想吃,你來做決定吧。”
“都想吃就都買。”
“多浪費。”
“吃不窮,咱們現在有錢了。”
“我沒說浪費錢,我說吃不完該浪費了。”
“你吃不完我吃。”
“那行!”
不一會兒,羅戟捧着一大包餡餅回來了,舉到顧青杳的面前。
這間胡餅鋪子是西市新開的,所有餡餅做成個馬蹄口袋的模樣,在長安城這一向很是風靡,羅戟寫信邀顧青杳逛大街,兩人相當有默契地第一站就來這排隊了。
餡餅一共八種口味,顧青杳跟個被慣壞的小孩似的挨個兒咬了一口,然後點将似的表示:“我最喜歡這個羊肉餡的和這個野菜餡的。”
羅戟立刻訓練有素地把顧青杳點了将的兩個餡餅塞給她,自己則像個跟包似的捧着餘下六個随時聽候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