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即将結束的時候,董公在朝堂上遭到了彈劾。
起初隻是言官小題大做地找茬,很快就演變成為成群結隊的聯名彈劾。
據說奏本如雪片一般堆在先帝的案頭。
而偏偏英國公又重病沉疴,為了平息朝堂上的聲浪,董公不得不暫時卸任身上所有的職務,留在長安等候接受問詢和調查。
這自然而然地影響到了真如海和楊骎的婚事。
不過大長公主頻繁進宮,帶出來的消息卻足以撫慰人心,盡管董公的事情還不明朗,但是弘農楊氏和博陵侯的基業卻十分穩妥,這門婚事也是以楊家為主來操辦,是李楊兩家的又一樁聯姻。
自從董公遭到朝堂沖擊後,真如海有近半個月的時間都沒見到楊骎,再見他時發現他面有憂色,真如海說了很多寬慰的話,但卻不見他的情緒好轉。
分别的時候,真如海問:“你會去骊山秋狩嗎?”
楊骎的表情難以捉摸:“我?不一定。”
“可是……”
真如海猶疑着,沒有把後半句話說出來。
骊山秋狩是少有的可以讓少年少女光明正大認識交往的場合。
“再說吧。你等我信兒。”
楊骎打馬而去,真如海扒在酒樓的窗口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
每年的骊山狩獵安排在深秋或者初冬,日子不一定,要看當年的天氣。而那一年冷得晚,骊山的秋景是美不勝收的,郁郁蔥蔥的草木,從山腳到山腰再到山頂,一層綠一層黃一層紅一層白,而天是一片藍,浸染得人的心情也很明媚,至少真如海看上去要非常明媚。
楊骎的姐姐誠王妃對董公的事情避而不談、諱莫如深,但也瞧出了大長公主和驸馬的保留與擔憂,盡其所能地給到了保證,而聖旨降下,婚期既定,這一樁婚事闆上釘釘,所有人的心随着這件事的落定而安穩。
但是真如海一直沒有見到楊骎的身影。
誠王妃相當善于察言觀色和善解人意,她寬慰真如海說:“子騰因為太學的事情絆住了腳,你放心,他可是騎射的行家,一定會來的。”
果不其然,那天真如海收到了楊骎的信,信封上沒有落款,隻是钤蓋着那枚奔騰小馬的印章,這是他和她的默契。
信中,他邀請真如海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去草場附近的一處山丘見面。
他和她見面向來都是單獨行動,真如海牽着馬,随便找了個理由,摒退了随從和侍女們,在落日夕陽下出發,孤身赴約。
她動身早了,到得也早,在那片山丘上孤獨地欣賞了一整幕日落,雖然是懷揣着興奮的心情與情人幽會,卻不知為何被這暮色染上了悲涼的心情,巨日的沉淪,夜幕的暗沉,全都悲涼得不像話。
那一夜天色陰沉,沒有星,月牙也窄得可怕,叫人不敢直視太久,現在回想,一切都是有預兆的。
然後,孔明燈升起來了。
不是一盞,而是一片,在這無星無月的夜裡,點亮了真如海的心情。
那一夜,楊骎為真如海放了整整一千盞孔明燈,每一盞上都寫着一個心願。
他的心願,她的心願,他們共同的心願。
他們被緩緩騰空的孔明燈包圍,橙紅色暖洋洋的燈火映照着他們的臉。
楊骎把真如海攏進自己的大氅,告訴她:“你看見這些孔明燈順着風飄去的方向了嗎?我要讓整個長安城都看見。”
事後證明,确實整個長安城都看見了,成為了一樁孽緣颠撲不破的燦爛注腳。
真如海和楊骎共乘一騎在骊山山腹中飛奔,山風撲面而來,在耳邊呼嘯而過,他們追着孔明燈飄走的方向追了很久,直到那些孔明燈飛得太高太遠,在黑夜中化為楊骎為真如海手作的星塵。
夜風起來了,吹動草呈一波銀色的浪,遠處傳來孤獨的狼嚎。
楊骎解開他黑色的大氅鋪在草地上,把真如海從馬上抱下來輕輕地放在上面,真如海仰面朝天,看見還有零星的孔明燈在她的視野裡飄啊飄。
她伸出手去觸碰那遙遠而不真實的僞星,卻被他把手腕摁在了耳畔。
他和她在寒冷的夜裡用愛情點燃的一捧火将對方和自己合二為一了,十指相扣的時候,真如海相信他和她已經骨中有骨、肉中有肉、血中有血。
任什麼也再無法将她二人分開。
因為有天地為他們見證,山神傾聽了他們的心跳和低語,并且回應以呼嘯的風聲。
到了将要分别的時候,真如海踮起腳尖為他拈去了頭發裡沾上的一根枯草。
“令尊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太擔心了,”真如海現在在心裡已經認定了自己是他的夫人,那麼就有責任和義務為他分擔憂慮和寬心,“董公在安東都護府的政績有目共睹,不會有事的。”
但楊骎卻并沒有對真如海的寬慰之語做出任何回應。
他的目光飄向遠方,良久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可能要出趟遠門。”
山間的夜呵氣成霜,真如海想自己大概是錯覺,因為她覺得楊骎此刻的語氣比山間夜裡的溫度還要冷。
“不要延誤了婚期,”真如海故作成熟地囑咐,其實她心裡沒底,“聖旨上擇定了十月初八,記得吧?”
他一點頭:“知道,爺爺病的太久了,也是想給他老人家沖沖喜。”
分别是艱難的,但好在隻是一個月而已,然後就是長相厮守。
楊骎緊緊地擁抱了真如海,就像想要把她勒進自己的身體裡。
“跟我走吧,”他雙臂又加了點力氣,“跟我一起走吧。”
真如海這一夜的悲涼心情終于在此刻得到了舒緩,她在楊骎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回應了他這個孩子氣的要求。
“大婚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楊骎環着真如海的手臂一點點松了力道。
反而是真如海用雙臂攬住楊骎勒了他一下,然後在他耳畔留下一句:“我等你回來!”
說完,她立刻轉身跑回了自己帳子的方向,她受不了分離的痛苦,她甯肯在數日子當中等待重逢之日的到來。
那一年的十月初八是個上佳吉日,長安城裡有好幾對嫁娶,最盛大最煊赫的自然是萬年縣主李真如海下嫁博陵侯和英國公之孫、太學的學監楊骎。
真如海的心情是喜悅而又甜蜜的,自那日骊山分别已有一月之久,重逢自然是值得期待的,而且還是在大婚的日子。
她等待這一天像是等待了一千年。
從天明到黃昏,她像是又等了一千年。
真如海暗暗腹诽,古人為什麼要把婚禮安排成昏禮呢?她簡直迫不及待地把腦袋上這塊紅蓋頭給掀了。
她迫不及待地邁入新生活。
可是真的當蓋頭掀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男人的面孔的時候,真如海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