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真如海的帳中出來,弦月高挂,夜色已深。
青杳了無睡意,而是深吸了一口氣,肝膽懼寒,涼意徹骨。
有孤憤的琵琶曲傳來,被朔風撕扯,更顯峥嵘。
是那曲《破陣子》啊。
大氅被風吹得嗚嗚鼓動,青杳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地循着琵琶聲而去,果然在離使團營地不遠的一處小山坡看到了楊骎。
青杳迎風而立,等着他把這曲弾完。
琵琶聲聲,催人腸斷。
曲終收撥,楊骎擡起頭來:“我倆的事,真如海都告訴你了?”
青杳正想開口,卻被獵獵罡風吹得“吭”打了個大噴嚏。
楊骎走過來,随手從她身後扯過了大氅兜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她的頭臉,然後撥着她的肩膀撥到了自己身側。
“迎風而立,也不怕被吹個鼻斜嘴歪?”
青杳吸了一下鼻子,沒說話。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冬天咱們倆去城外掃墓的事?”
青杳摸出手帕擤鼻涕,一邊擤一邊點頭:“那天咱倆吵架來着,你發好大的火,我都差點以為你要動手揍我了。”
楊骎輕笑了一聲:“揍你還用得着動手?一根指頭就能給你戳個跟頭,一點勁兒都不用使。”
青杳很不服氣地“切”了一聲:“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發火嗎?”
“因為我騙你,被你當場拆穿了。”
楊骎微微搖了搖頭:“因為你騙我你有個雙胞胎姐姐。”
青杳一偏腦袋,不解地朝他一望。
楊骎仰頭望朗月疏星,呼出一口白氣:“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我的人生可是再也經不住一次愛錯人了……”
青杳心旌一顫,知他想起了他兄弟和真如海的往事,在那段被長安城傳為“佳話”的年少風蕩中,他是局外人、是被欺騙和盜用了身份的人、是承擔惡果、收拾殘局的人。
“還好,你就是你,你隻是你。”
楊骎大步邁出去,那麼高的個子,背影居然有些伶仃。
青杳擡腳追上去,想随便說點什麼緩解氣氛:“我才知道咱們仨都是龍德三年十月初八那天成的婚。”
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不是宮裡精挑細選的大吉之日嗎?怎麼會鬧到最後,孤的孤、寡的寡、散的散?”
楊骎一搖頭,是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弟那個混賬東西呢?”
楊骎伸出一隻食指在唇前比劃了一下:“這裡沒有我的弟弟,你今天看到的那個奇怪的人叫高昌濟,是個高麗人,投效在突厥可汗的大王子摩思力帳前的。”
青杳在心底不屑地哼了一聲,腹诽真是好一隻縮頭烏龜,用個假身份完美地隐身,還有好哥哥給他瞞着,真如海的十年等待、十年忍辱到今天……
“真如海的情緒怎麼樣?她在我面前總是要故作堅強不肯掉眼淚的,你們女孩家看着,她……還行嗎?”
青杳想了想,斟酌着說了句:“惟今的局面,早看破早解脫。她說要去赴約,我覺得……把話說開也好。”
楊骎低頭撥了一下琵琶弦,低聲說:“她不是去見骙郎的,她和他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我本想成全他們兩個,但現下看來……”他擡眼看看青杳,“是個死生不複相見的結果了。”
青杳腦海裡有許多思緒在碰撞,撞得她忍不住開口問楊骎:“真如海說‘計劃有變’,你們的新計劃是什麼?”
楊骎渾若沒有聽見,逆風而行。
青杳小步快跑追上去:“請讓我加入你們的計劃。”
楊骎把琵琶抱在懷中,攏緊了大氅:“與你無關,不該你管的事你别管。”
青杳并不放棄,伸展雙臂攔在了楊骎的面前:“你們的計劃,是傅介子計斬樓蘭王還是玄武門事變奪大位?”
楊骎頓住腳步,夜色暗,夜色中他的臉色更暗。
“我想立功,”青杳現在對楊骎已經不再藏私,“回長安後我和羅戟準備完婚,我想以一個功臣的身份向皇後請求賜婚,所以我需要這個機會,請讓我加入您的計劃。”
楊骎重複了一遍:“不該你管的事你别管。”
然後邁動大步往營帳走去,青杳向來頗有些不止不休的執拗勁兒,緊緊追上去,伸手一把滿攥了楊骎大氅的邊緣,勒着他的領子把他勒住了。
“先生不是說我有出息,您面上也有光嗎?”
楊骎轉過身來,臂托琵琶,居高臨下審視了顧青杳,是個金剛羅漢的煞氣架勢。
“會說兩句異邦話,就真的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是吧?”
顧青杳被這句話給噎住了。
“我不需要你的那點光來給我裝點門面。”
說完又要走。
“等一等,”青杳叫住他,然後手滑向腰間,“那這個東西,就請您收回去吧。”
楊骎手裡一涼,低頭一看,果不其然是那把刀鞘上鑲了寶石的匕首,顧青杳把它塞回了自己手中。
父親南下交趾前送給他的匕首,骙郎滿心惦記着的、卻沒有得到的匕首。
青杳覺得有些生硬,便搜腸刮肚地給自己找補理由:“我在使團裡,也沒什麼危險,這東西貴重,我……怕弄丢了或者弄壞了,可不得了,還是……還是完璧歸趙比較好。”
楊骎覺得多說無益,雖然自己有那個心思,但是人家有别的心思,自己也說了不會再存讓人家為難的心思……這把匕首,确實有些自作多情而又多此一舉了。
于是把匕首往腰間一别,什麼都沒回應,徑自回帳中了。
顧青杳立于風中。
她想,楊骎現在待她和從前是很不一樣了。
可是,她也沒有辦法。
無法回應、無以為報。
難道這輩子都這麼别扭下去?
有時候、或者說時時刻刻她都拿不準和楊骎相處的分寸感,似乎是疏離也不對、僭越也不對,怎麼都不對。
也許等自己和羅戟完婚後,尋個機會外放了,離遠些不見面就好了,有個十年八年的時間,什麼尴尬也都俱忘了。
青杳轉過身子,往真如海的帳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