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海石是一名年滿十六歲的少年,他有着細瘦條條的身材,被母親滿懷愛意地嗔怪他的肚子是個無底洞,無論吃多少東西下去也不長肉。他還有着細長的眉眼和左側臉頰上一個深深的酒窩,這一切都是和他的父親一式一樣的。他的父親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船長,出生于高句麗,往來唐國、新羅、高句麗和東瀛之間跑船,據說他在每個國家都有妻小,而海石是他和唐國的夫人所生的長子。從來父親對長子總歸是懷有比較高的期許的,闵船長對闵海石也不例外,這是海石第一次跟着父親跑船,雖然隻是從濱郭港到津塘渡口的内海航線,但闵海石還是覺得很興奮,這讓他感覺自己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海石是個很伶俐勤快的少年,天還沒亮就在渡口跑來跑去地幫忙,盡管在他父親眼中他純屬瞎忙,但他很享受海港清晨帶着腥鹹氣息的海風,他饒有興緻地觀察每一位登船的乘客,并且猜測他們的來曆和去向,大部分人一望而知是由海港到關裡去的客商,也有攜家帶口投親訪友的。不過有兩位卻叫海石猜不透,因此也就格外留心起來。
老實講,這兩位的打扮都并不起眼,年長的那個身穿墨綠色的棉袍,披着一領黑色的狐皮大氅,高個子,劍眉星目的長相,看上去是個家境殷實的公子;年輕一些的那個是眉清目秀的長相,看上去比自己大個兩三歲的樣子,但身量未成,再加上面色略有些蒼白,就更顯出了一種淡漠的稚弱。年長的自稱姓馬,此番是帶着族弟到關内訪友,順便遊曆一番。海石冷眼看着,這對兄弟雖然塊頭差得挺多,但五官輪廓還是有點連相的,那個弟弟有點像小了兩圈的哥哥,這一點讓海石覺得很有意思。
海石引着這對馬家兄弟到了船上甲等的一間客艙,并且連番抱歉說因為二位訂票訂的太晚,确實騰不出兩間甲等艙了。這是父親交給海石的任務,如果他将來要跑船的話,跟乘客打交道可能會遇見各種情況,他必須從現在就開始練習解決。
“公子,這間艙室挺寬敞的,足夠您二位住了,不然就得麻煩您其中一位去乙等艙跟人擠一擠了……那還不如您兄弟兩個做個伴兒呢……”
海石面帶微笑,然後發現那個哥哥看了弟弟一眼,似乎在征求後者的意見。這倒令海石感到很意外了,他覺得出門在外,總歸是弟弟聽哥哥的吩咐,沒想到這個哥哥是個樣子貨,事事還要弟弟拿主意。
那個弟弟的臉上帶着一層病氣,海石都擔心海港的風會把他給吹化,但又有一種清秀的英俊,讓海石沒忍住,多看了一眼。
“這裡很好,我們就住這一間,”馬氏弟弟向着海石點了點頭,“多謝,有勞。”
說完,馬氏哥哥立刻給了海石一些散碎銀兩,兩個人一先一後地走進艙室去了。
闵海石驚愕地發現這個馬氏弟弟原來并不是弟弟,而是妹妹!她的聲音并不像本人那麼虛弱,聽上去很清越,讓海石生出一種錯覺來,從她嘴裡無論說出什麼話來似乎都是很有道理的!
闵海石更加好奇這兩人的關系了,說是兄妹似乎也不像,難道是私奔出來的?
闵海石做了個鬼臉,對這兩個人更感興趣了。
楊骎跟在顧青杳身後關上了艙室的門。這間艙室正如那少年船家所說還算寬敞,但不知為何他生出了有些局促的尴尬,他現在幾乎不敢往顧青杳身邊湊,但又不想離得太遠。
“無咎,你若是覺得不方便,我可以去乙等艙跟别人擠一擠……”
顧青杳沒看楊骎,隻捏起一塊桌上的糕餅淺淺地咬了一口,看見裡面是黑芝麻餡的,又可吃可不吃地放回盤中。
“你既不是第一個和我同床共枕的男人,也不是唯一一個,我都無所謂,你還在這裡矯情什麼?”
說完,顧青杳才扭過頭去欣賞楊骎的表情,她發現自己對激怒他和精準地在他心口上捅刀子似乎有着得天獨厚的天賦。跟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傷害相比,這算什麼?
楊骎不說話了。
他願意顧青杳把她的痛楚轉嫁給自己,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作為一個男人,他當然痛心、憤怒、嫉妒……可這個計劃既然取名為“流莺行動”是有原因的!
這本就是一個用美色取得情報的計劃,可這本來也是一個已經取消了的計劃。
楊骎覺得自己在遭受現世報。
顧青杳願意萬裡迢迢來見他一面,這讓他太動容也太得意了,如果不是這一切,他會在白發蒼蒼的時候當作一樁了不起的風流功績講給他和她的孫輩們聽,可是……
顧青杳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可是她所承受的那一切,楊骎覺得自己也是受害者。
愛有錯嗎?可為什麼他對她的愛,最後生出了傷害?化為了恨意?
楊骎轉過身去,将被褥鋪在艙室的席墊上,疊了一層又一層。睡矮腳的胡床是近些年來才在長安時興起來的風氣,客船因為江海中的風浪颠簸,都還是像先秦一樣席地為鋪。
“你昨晚一宿沒睡,躺下歇一歇吧,我就在外邊,有事叫我。”
楊骎推開艙室的門出去了。
顧青杳的确是一宿沒睡,其實楊骎也一樣。
待口鼻的噴血止住以後,已經臨近黎明,顧青杳言簡意赅地跟楊骎說了自己被魏強下毒的事,她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她想趕在死之前回長安,跟家人再見一面,跟羅戟再見一面。
“這不為過吧?”
如果按照她往常的性子,她不會當着楊骎的面提羅戟,但是她現在又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
既然他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跟她談起喜歡和愛這樣的字眼,那他就受着吧,這是他自找的,也是他應得的。
言語如刀,顧青杳一個字一個字往楊骎的心窩子裡捅。
反正快要死的是我,顧青杳心想,那我也不能讓楊骎太好過。
最好有人陪她一起痛苦、一起沉淪、一起受折磨才好!
不然多不公平!
為了怕顧青杳不辭而别,楊骎虛握着她的手腕在她的對面坐到了天亮。
“你走,我也走,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你别想甩掉我。”
顧青杳跟着楊骎搭最早的一班船前往津塘渡口。
楊骎出去後,顧青杳在艙室裡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想。其實她現在已經無所謂楊骎是不是總在她眼前晃悠,她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解開大氅,脫掉棉袍,顧青杳把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枕邊,她是個最講究秩序的人,盡管她的世界此刻已經天下大亂,但她還是希望能夠掌控她所能夠掌控的一切,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拉開被子,顧青杳鑽進去平躺下,感受海水搖晃着船體,像天然的催眠,她閉上眼睛,毫無預兆地睡着,又毫無預兆地醒來,中間不過睡了一個時辰多一點,但确實是放松下來的,因為她都不知道桌上的食物是什麼時候送進來的。
乳白色的魚湯上漂浮着幾點翠綠的蔥花,顧青杳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她還是不太習慣海魚的腥味。
小碟裡盛着兩塊油炸糕,她拿起一塊從中間掰開,見裡面沒有餡,才略感滿意地咬了一口,香甜的糯米和被油炸得金黃的酥脆表皮讓她久違地有了饑餓感,過往那段日子吃的所有東西都像是為了苟活而硬逼自己進食的飼料,此刻這兩塊油炸糕讓她有了吃飯的心情。
吃完油炸糕,她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很久沒有這麼從容自在地自己待着了,不用防着下一刻會有人來害她、不用揣摩别人心裡的想法、不用計劃要說什麼話,就這麼自在地待着,沒有危險地坐着,呼吸。
除了有個毒發而亡的倒計時,此刻的一切正是她從前擁有的生活,可是經曆了那一切之後,此刻是無比奢侈的。
一切都是一場騙局,高昌濟的謊言像一張網,密密地兜住了顧青杳和楊骎兩個人。
顧青杳突然覺得自己的恨落不到實處了。
她不知道自己今生是否還能見到高昌濟報這一場雪恨,即便還有機會,可她不見得還有時間。
但她又必須找一個人來恨,不然不足以彌補她所遭受的欺騙和痛苦,這一筆一筆的賬顧青杳決定全部都記在楊骎的頭上,他是罪魁禍首,她要恨他,她必須恨他,不然就是對自己的背叛!
楊骎在船上簡易的竈房裡以有限的條件勉力發揮出了自己的十八般廚藝。
可是能弄出來的東西還是乏善可陳。
他現在必須專注地做好一件一件具體而微的事情——給顧青杳弄一點好吃的東西、讓她踏實的睡一覺、給她穿暖和漂亮的衣裳……
他其實最想讓她高興,可是他做不到;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可是他擔心顧青杳在他的身邊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還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他簡直想都不敢想。
那就是她所中的毒,據顧青杳自己說是慢藥,不會立刻馬上就死,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