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離開大唐了,留個念想。咱們不定什麼時候還回來,但總得過了這陣風聲再說,”魏先生捏了捏阿遙的耳垂,“阿遙想回長安去,我也想念長安啊,先生答應你,一定帶你回去,隻是眼下,咱們先去大千世界瞧一瞧吧!”
魏先生這話說得誠摯,讓阿遙不由得似笑非笑了一下。
哪怕是這麼個算不得笑的笑容,魏先生也頗覺滿意。
他甚至還拿出一隻油紙包着的燒雞,還是溫乎的,撕下一隻雞翅膀,逗她似的,先在阿遙的鼻子前晃了晃,然後在她的嘴唇上貼了貼。
“阿遙,快吃!”
阿遙張嘴咬住了雞翅膀。
魏先生滿意地用濕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然後起身在艙室裡轉悠,這裡摸摸,那裡看看。
“我總算把高昌濟給甩了,”魏先生掀開那隻裝阿遙的木箱蓋,看了看又合上了,“隻能把你先送上船,不然我怕他起疑。”
在阿遙啃雞翅膀的時候,魏先生也把怎麼甩掉高昌濟的過程細細告訴了她。
阿遙毒發痛暈過去的那天夜裡,魏先生給她喂了一點甯神安睡的藥湯後就把她塞進這隻特制的木箱子裡,當做貨物一樣安排人提前裝船放入艙室了,這是有錢客人的權力,隻要花點錢,船工就會妥當地把行李安放好。魏先生特地給阿遙身上蓋了一條毯子,又在她脖子上挂了一把鑰匙,如果她醒了,自己摸索着就能從箱子裡出來。
另外一邊,魏先生在兩天後和高昌濟踏上了開往新羅的客船,一路上,高昌濟看魏先生都看得很緊,尤其是船停在葡萄嶼補充食物和淡水的那一晚,高昌濟一夜沒睡,似乎生怕魏先生跑了似的。
而魏先生能吃能睡,積蓄好體力後在船駛離葡萄嶼不久後,就跳到給大船運送補給的小船上,返回了葡萄嶼。
阿遙吃了兩隻雞翅膀,嘴唇被油滋潤得嫣紅,問了一句:“什麼大船?什麼小船?”
魏先生心情好,頗有耐心地解釋:“咱們現在坐的就是大船,大船吃水深,停靠的時候距離港口還有些距離,所以客人和補給就得靠小船往來運送。”
魏先生說小船滿載着東西卸到大船上就得空載而歸,他隻要花點小錢,船家就願意載他上岸,而給大船運送補給的有幾十條船,高昌濟根本盯不住魏先生是乘坐哪條小船跑的。
“然後,精彩的來了,”魏先生坐在阿遙身側,用濕帕子給她擦幹淨手上的油,然後又一顆一顆地給她剝花生吃,“連這個紅色的皮一起吃,補血的。”
阿遙問:“什麼精彩的來了?”
魏先生剝着花生,喂阿遙吃一顆,自己再吃一顆,然後開始講述他如何來與阿遙會和的過程。
阿遙乘坐的這條開往高句麗的船,雖然出發早兩天,但去臨近的港口繞了一圈,又接了一批客人,因此抵達葡萄嶼港口的時間比高昌濟他們乘的那條船要晚。于是,魏先生打了一個完美的時間差,從開往新羅的大船上離開,乘坐小船回到葡萄嶼,又在葡萄嶼雇了一艘小船在送補給的時候把他送到了這條開往高句麗的大船上。
“怎麼樣?是不是很精彩?”
阿遙心裡想,狗日的高昌濟去新羅了,這輩子估計沒法報仇了,真便宜了他。
魏先生見阿遙心不在焉,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阿遙,想沒想先生?”
阿遙微微垂目,沒有回答。
“小沒良心的,”魏先生假裝生氣,“我心急火燎地趕來和你會和,你對我卻這樣冷淡!”
“我隻是,覺得一切都有點突然,”阿遙扭頭看了一眼裝自己的箱子,“一睜眼,就在箱子裡面,我尋思我被人給活埋了呢。”
魏先生被阿遙的話給逗樂了,但阿遙卻一點沒笑,反倒有一絲憂郁的神色。
“十年前,我兩眼一睜,發現嫁到了一個軍戶人家,婚後天天挨打;十年後,我兩眼一睜,發現自己被賣到了漁港的客寓,要陪男人睡覺,”阿遙擡起頭幽幽看了魏先生一眼,又郁郁地垂下去,“就我這種運氣,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棺材裡也是不奇怪的。”
魏先生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是喚起阿遙悲傷的回憶了。
有那樣不堪的過去,一睜眼進入一種新的生活,對阿遙來說确實算不上驚喜。
于是魏先生的語氣就更增添了柔情:“給我們阿遙吓壞了吧?”
阿遙微微一搖頭:“我隻是以為自己又被賣了。”
依阿遙的本意,她此刻并不悲傷,也沒有任何掉眼淚的理由和沖動,但身體有時候也不是很聽腦子的指揮,結果就是她一眨眼,睫毛上就抖下兩滴眼淚,摔在鋪着的席榻上,魏先生那顆飽經磨砺的心也跟着一起碎成了八瓣。
“不會的。”
魏先生一把攬過阿遙,把額頭貼在她的頸間,阿遙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很好聞的氣味,是青春□□的氣息,幹淨而又透明,他很沉迷地嗅了嗅。
“先生怎麼會不要阿遙呢?阿遙是老天送到先生身邊的,以後先生走到哪裡都會帶着阿遙的。”
說着,魏先生從頸間抽出那個寸許大的錦囊給阿遙看。
“先生戴着阿遙送的平安符,這才一路順順利利地趕來和你相見,這都是阿遙給我的運氣啊!等咱們再回長安,要去歸元寺還願的。”
阿遙看着魏先生指間捏着的那個香囊,她着實沒有想到魏強竟然一直放在身邊戴着。
後來阿遙再一次意識到一切都是有預兆的,這平安符就是第二個迹象。
阿遙很少主動的投懷送抱,魏先生看她有點貓兒的性子,隻有在與主人分别幾日後才會湊近過來貼一貼、蹭一蹭、喵一喵。
這種冷淡的親人也是讓魏先生很欣賞的。
就比如現在。
阿遙主動伏在魏先生的肩上,眼淚滴落到他的頸間,這一切都是很親密的,讓魏先生的一顆心溫情起來。
他伸出手去撫摩阿遙的後背。
魏先生在離開大唐時帶走的除了回憶,還有阿遙這樣一個鮮活的紀念品,這讓他足以慰藉。
她是誰不重要,她從哪來不重要,她是誰派來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命捏在魏先生的手裡,隻要他想,她就得一直陪着他。
魏先生在阿遙的過往和陪伴中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自己,他和她,都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從而生出了相依相憐之情。
阿遙伏在魏先生的肩頭,悲傷這時候才慢慢地從心底湧上來,從骨頭縫裡滲出來。
她要去高句麗了、她要死了,可是她在意和在意她的人全然不知情,這讓她悲從中來,不可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