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樓出了汗,雖是初夏,但他前陣子溺過水,身體還沒好全,便又躺了一陣。待能下床走動,已是三天之後。
“殿下,要不您還是再休息幾日吧。”春草一邊勸說,一邊為他系着衣帶,梳攏頭發,挑起一小把用墜着白玉珠的紅繩綁了起來,壓在腦後。裴蘭還未到束發的年紀,大半的頭發自然垂着,柔順地盤在頸窩裡,又落出幾縷披在肩胛骨上。卧床這幾日,春草想方設法給他補身體,總算是補回一點肉來,換上藏藍窄袖的新衣,整個人精神不少。
“不用。”想起落下的功課,時樓淡定的表情不禁扭曲了一瞬。
他想起了在校園位面被押着做練習題的日子。
文珠館建立在鏡池湖畔,與後宮中的大禦花園隔湖相望,鏡池就是一開始裴蘭跌入溺死的湖泊,而此刻澄澈平靜,像一片光潔幹淨的鏡子,倒映着清晨水洗的藍天和岸邊的柳樹,鑲嵌在宮中。
無風無浪,一如其名。
時樓從春草手中接過布袋,在她隐含擔憂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走入了遊廊綿延的館閣。
春草隻是宮女,不是伴讀,不能随意進入文珠館,好在皇子們裝書卷和筆墨的書篋放置在館内,不需要随身攜帶,布袋中隻是一些輕便的個人物品罷了。
七公主裴英還沒到上文珠館的年紀,那麼六皇子就是整個文珠館年紀最小的老幺。時樓緩步走在長廊中,遠遠地可以看見窗中的人影,他細細地梳理接下來要面對的兄姊的資料。他還沒尋到機會去找蓋亞之子,那便先替她探清前路。
老大裴蒼。
見過了,小小年紀已有儲君的野心,也是所有人,包括裴蘭自己眼中的裴蘭之主。
老二裴蕭,母親是淑貴妃劉氏。
沒親眼見過,但風評極佳,那日見到的阮别棠既然是他的伴讀,想必兩人性情也是相仿。
老三裴蘇,麗妃之子。
雙腿有疾,不良于行,為人平庸孤僻,回憶中關于他的印象不多,具體信息還有待考量。
老四單名一個“蓮”字,當今聖上的第一位公主。
裴蓮也是生母早逝,但養在麗妃宮中,許是皇帝念及裴蘇殘疾,便多給了麗妃一個女兒。
老五裴節。
……混世小胖子,時樓已經領教過了。
系統寫完了申請書就結束了待機狀态,對于編号16被欺淩一事,沉默一瞬表示哀悼。
非常塑料。
系統:“你拒絕也不會ooc。”良心上過不去,它補充了一句馬後炮發言。
“被我拒絕,打我一頓,然後再騎大馬,這是很難的事情嗎?”
時樓痛心疾首:“統,為什麼突然又要害我。”
他懷疑系統是申請書寫得不順利,或者又跟其他系統吵架沒吵赢,受到刺激回來把氣撒在他身上。系統是中央總操控部門的神經末梢,但是神經末梢也有活躍的跟遲鈍的,他一直覺得與自己合作了第三世的這位系統,應該是汪洋大海中……比較不那麼優秀的一滴。
系統:“……‘又’是什麼意思?”它一下子氣急敗壞,“我什麼時候害過你!?”
時樓立馬滑跪道歉:“對不起,是我用詞不當。”
隻是下意識就這麼說了,回味了一下,确實有些傷系統。
系統:“……”
皇族向來親情單薄,尤其在同輩中沒有領頭羊的情況下,奪嫡之争一旦掀起,後續再怎麼用腥風血雨都不為過,弑父、殺兄、聯姻、求賢……哪怕是最初沒有野心的皇子,到最後也無法置身事外,皇位之争就如同一個湍急的漩渦,容不得人主動還是被動。
怪隻怪權力比美酒更醉人,一旦品嘗過,誰還願意将自己的生死交予他手,任人宰割。
皇後出身的歐陽家,正是輔佐當今皇帝在上一次奪嫡中獲勝的股肱之臣。歐陽丹與皇帝是少年夫妻,養育着嫡長子裴蒼。裴蒼看似優勢盡占,可同齡皇子衆多,淑貴妃位分形同副後,宸妃又聖寵不衰。
他那便宜父皇擺明了是還沒下定決心。
幸好現在時間還早,都是一群小蘿蔔頭罷了。裴荔小公主命人推裴蘭下水,也僅僅是孩童未受管教,過于頑劣的緣故,倒并不是出于為親哥哥鏟除異己的目的。
不要以為小孩天真善良,有時天真才是真正的殘忍。
尤其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價值觀扭曲的深宮。
時樓剛從清新(?)的校園世界出來,一時間還不太适應。
*
掌學們都知道他前些日子失足跌進了鏡池中,并不急于讓他跟上進度。今日執教的是翰林院劉侍郎,講授詩賦。皇子皇女們并不需要多麼風流蓋世的文采,但當今皇帝好文,科考取士開設文學科,才子名流争鋒鬥文,那作為皇族,基本的文學修養還是得有。
裴節最不耐煩這些東西,韻文鋪陳羅裡吧嗦,古文峭直故作深沉,在他看來都不過是拼湊在一起的蝌蚪文字。他最喜歡騎射課,可是因為身材圓胖,表現得也不盡如人意。
而騎射課上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年長的裴蒼或各科成績都優異的裴蕭。
是六皇子裴蘭。
在生機盎然的初夏時節跌進清澈湖水中的、無人重視、無人心愛的裴蘭。
他并不覺得裴蘭可憐,他沒有資格可憐他。系統後來補充傳輸的資料證明,身世慘淡如六皇子裴蘭,成為了奪嫡之争中,裴蒼手下最快最鋒利的一柄槍——他親手斬滅裴節心腹,又率軍定邊,鎮壓起義,以赫赫戰功堵住了一幹文臣的嘴。
甚至功高蓋主,起了刺殺裴蒼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