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的大皇子,誕生時據聞天降祥瑞,紫霞蒸騰燦爛,裴帝正是大權得攏、志得意滿之時,他親自為長子起了名字。
彼蒼者天,春曰蒼天,東方曰蒼天。
可見或許,裴帝曾經确實起過立儲的心思。
隻是不知為何擱置至今。
盡管有不如意之處,然這位尊貴非常的嫡長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歐陽世族傾注一族心血擁護的未來少主。月華如流水傾瀉,照亮了他探出的身體,剩下半邊掩在暗處,隻描摹出一個瑩潤的輪廓,在黑暗的襯托下有種近乎危險的英俊。
時樓仿佛被蠱惑一般向他緩步移去。
“皇兄……”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多餘出來的一個人,或許不存在才對大局更好,所以沒人喜歡也是正常的。
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潦草糊塗地由生向死,倉促過完這一生。
就像他那個連死亡都輕賤的母親,在這遙遠的異鄉被随意收殓,化作一抔無人問津的黃土。
賣笑不值錢。
隻有有價值的人,才能在這世間安身立命。
他不僅要活下來,他還要所有欺辱過自己的人付出代價。
裴蒼的坐駕極為奢華,鋪着由竹絲串起來的琉璃片,觸手溫涼而不滲人。背後墊着軟枕,位置寬大,并排坐兩個少年也綽綽有餘。擡轎的太監起手穩穩當當,幾乎讓人感覺不到颠簸。
“蘭兒在看什麼?”裴蒼湊近了問他,“是認得這條路嗎?”
他似乎這麼叫上瘾了,又或是隻是不想和裴蕭裴節用一樣的稱呼。
一下子平白顯得兩人多麼熟悉似的。
時樓隻覺得他說起話來總是話中有話,陰陽怪氣的。
“知道是回甘泉宮,但路不太認得。”透過紗帳可以模糊地看到前方引路的燈籠,影影綽綽地漂浮在月光清澈的靜谧宮道上,有種朦胧而虛幻的美。時樓在方才的芙蕖宴上跟裴節一起偷飲了一杯果酒,此刻不禁有些臉頰發熱。
雙眼筆直地注視着前方,像是要把前面的路看出花兒來。
“這裡向右轉,就到了父皇起居的紫宸殿。”裴蒼指着一個路口道,“再往前走,是父皇和朝臣們議政的禦書房。
“禦書房與乾元殿之間隻隔着一條大道文德,百官下朝後,時不時能看到被宣見的官員們走在文德道上。”
裴蒼明年就能上禦書房旁聽朝政之事了。
而以他為首,之後每年都會陸續有皇子進去。
步步緊逼,步步不能松懈。
“那樣皇兄就能天天見着父皇了。”時樓說。
裴蒼一愣,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倒是難得沒出言嘲諷他的天真。
且就讓他再天真一陣子吧。
裴蒼懷着一股不知是憐憫還是惡意的情緒,這樣想着。
宮人們訓練有素,擡轎提燈一點兒聲音也不會發出來,夏夜寂靜,白天的燥熱漸漸散去,眼下倒是逐漸心平氣和起來。
裴蒼靜靜地托着下巴,借昏暗的光看他,突然道:“若是我讓荔娘好好待你,換你收攏心思,不再去找老五,你意下如何?”
“……九公主不會願意的。”時樓低聲道。
“你隻需要說你願不願意。”裴蒼讓他擡起頭來,語氣嚴厲,沒給他回旋的機會。
時樓掙紮半晌,還是擡眼嗫嚅道,“弟,不願……”
他的聲音在裴蒼的目光下逐漸銷匿。
遠方忽然傳來不知名鳥類的零星呼嘯,打破了轎内死一般的寂靜。
“你不願。”裴蒼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他終于褪去了并不适合他的閑散外殼,傾身追問,“可蘭兒以為,自己有不願的權力嗎?”
他傾身湊近的動作一下子帶來極強的壓迫感,早突破了個人的安全距離,像是要逼迫時樓向後退卻,顯出退縮和弱點來。可時樓眼皮顫了顫,就着這個過于親密的距離,竟是直挺挺地迎上了他的逼視。
“九公主不願,弟也不願,為什麼要兩相煩擾呢?”
睫毛鴉黑濃密,并不卷曲,卻是鋒利如匕首刀刺,像它的主人一般,披着秾麗的外殼,将倔強全埋在骨子裡。
剔透的眼珠中盛滿了琥珀色的酒液,而上目線顯得眼睛格外大而專注。
裴蒼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沒有權力,蘭兒不知。
“但看大哥願不願意給蘭兒這個權力了。”時樓微微擡頭,看着比他高一些的裴蒼,輕聲重複了一遍,“大哥願意嗎?”
是心思玩野了,還是終于不藏了?
裴蒼眯起眼睛,好似在思索着什麼,手中卻被推進了一顆圓滾滾的珠子,他一把反抓住時樓的手腕,“這是何物?”
碩大的珠子還夾在時樓手指間,裴蒼手腕輕輕一抖,時樓的手指松開,珍珠跌落于琉璃甲片之上,月輝流轉,光暈逼人。
“這是五哥那日贈我的。”時樓将手掙脫開來,雙手捧過珍珠遞重新遞給裴蒼看,“我沒見過這樣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