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蒼被他透徹澄靜的目光刺痛，一時間竟不敢直視，稍稍錯開了視線。他沒繼續打罵，而隻是望着外面碧玉般的濃綠枝葉，對比着自己現今這副狼狽的模樣，自嘲道：“怎麼，蘭兒也長大了，要與哥哥算賬了？”

任他再怎麼努力，父皇的誇贊與寵愛也總是落在别人頭上罷了。

“我說過的，我是甘泉宮的人，為何要與您相争？”時樓又端起一旁的涼茶遞了過去，火氣這麼旺，是得補補。

“操之過急隻會熬壞您自己的身體，不白白便宜了别人？”

裴蒼狐疑地看向時樓，他還當這六弟有多溫良，“你就不怕我讓他們知道你這副面孔？”話裡頭三分驚疑七分諷刺，顯然是看不上時樓這副兩面三刀的牆頭草作風，“巧言令色到這種地步，我母後可不曾教過你這些，是随了你生身母親麼？”

時樓抓緊了手中的扇柄，“我承自朔姬的，并不隻有這副皮囊。”他心知裴蒼此刻最是神思不甯，心緒紊亂的時候，因而壓低了聲音，不疾不徐如夏日涼風，輕道，“我身體裡，一半是父皇尊貴的血脈，一半是大漠逐水草而居的骁勇騎兵，皇兄何不多看看對您更有用的地方？”

裴蒼瞳色漸漸沉暗，“你這是在向我投誠？”

“我本來就該是皇兄手中長刀，又何來投誠一說？”時樓膝行向前一步，近得幾乎可以靠在軟塌上，“程伴讀書香世家，可難以與劉氏子弟抗衡，我于文無益，還需皇兄費心，于武卻還可為您一用。”

“于文無益？掌學對你已刮目相看，蘭兒妄自菲薄了。”裴蒼沒有應話，盯着他側臉淺紅的指印問，“疼嗎？”

“疼。”

時樓坦蕩的回答讓裴蒼輕笑出聲，“我讓你疼，你還要歸附于我？”

“隻是片刻的疼，就能換長久的安甯，又有何不可，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時樓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蒼，通透的琥珀色眼瞳泛着真誠的冷光，“當今皇子，無可與您比肩者。”

他這話直白，裴蒼渾身輕微一顫，收斂起輕蔑神色，重新審視面前的少年，“你是要……誰教你這麼說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時樓抿着唇，神情倔強，“皇兄也說了，我随生母巧言令色，既是您心中所願，那我助您一臂之力換光明前途，不是正好！”

沉默在涼亭内蔓延發酵，蟬鳴片刻不歇，不知過了多久，傳來裴蒼沉緩聲音，“此事不可再向旁人提起。”

時樓眼底一亮，壓住嘴角笑意，“是。”

成了。

*

程碧雲在外頭候了許久，心中焦急如麻，被宣見時眼眶一熱，幾乎要哭出來，可算是說完了。他急忙走進去，仔細端詳了大皇子的氣色狀态，确認安全無虞才放下心來。一旁的六皇子面有掌印，程碧雲心頭一凜，沒敢多說話，硬着頭皮上前問候。

“拿扇子遮好面，随我一起離開吧。”裴蒼歇了片刻，越發困倦，無力再冒着烈日在草場上訓練，索性與教官告假早退。

時樓乖順地點頭，程碧雲為之咋舌，他過去也時常看見這六皇子，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卑躬屈膝，有損天家尊嚴。

上課不同尋常，随侍宮人不多，時樓混迹其中，落在有心尋他的人眼中依舊十分顯眼。範賽心扯了扯裴節的袖子，指給他看，“六殿下臉上是不是有東西？”他平日總随父親打獵，眼尖得很。

“誰打得他！”裴節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就要往那邊跑，被範賽心拽住，“哎！他遮着呢，想必是不想被我們知道。”何況那是大皇子的儀駕。

裴節定定地望着時樓随裴蒼遠去的背影，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将拳頭握得咯吱響。

那人信賴而溫和的目光遮去了母妃的冷臉叮囑，而無時無刻不透露出的，謹小慎微的苦澀則悄然蔓延進了他的心裡，給心頭的熊熊烈火澆上了一捧油，隻恨不能将裴蒼碾死在塵埃中。

直到裴蒼走遠了，阮别棠才向那邊望去，默默咬緊了牙關。裴蕭自然也是聽到了範賽心的話，歎息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他以為裴蒼已經接納了小六，可卻忘了他性子乖戾，小六受到重視後怕是又有另一種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