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樓将瓷杯碎片放下,擦拭着被熱茶燙紅的手心,碎片劃出了細小的傷口,滲出點血絲來。他走到窗前,琥珀色的眼珠緩慢地轉動着,透過狹窄的縫隙望向獨孤靈的背影。
和親的隊伍,是否已經出發了呢?時樓冷靜地想。
和迦落八雲不同,北涼不是一個部族的名字,北涼境内共居着很多不同的遊牧部落分支,由北涼王族統一管轄,之前在萬壽節與時樓打擂台的黥奴就是這種出身。他們未必沒有分離的野心,之所以歸順,除了北涼王軍隊的維持以外,還有信仰加持的因素。
大夏西北方廣袤的沙漠草原上,遍布着佛陀的信徒。從裴蘭母族親人碧心、紅蓮的名字也可以看出來。
隻要北涼失陷,大批流民就能帶着無色無相的觀念南下。至于這是否會對國師府的統治造成威脅,倒不是時樓考慮的主要因素——能當然是最好。
這也是時樓執意要詐俘的原因之一,洛星帆說此舉冒險,時樓完全承認,但他真正的意圖足以他冒這個風險,隻不過洛星帆不明真相而已。
結果好了,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
所有人都能卷進這件事裡,唯獨裴英是他所不願見到的。
上京的權力中心一旦離開,他作為外嫁和親的公主,又豈是能輕易再度融入的。
時樓留下了兩塊碎瓷藏在袖子裡,幽幽道:“裴英這是根本無意于帝位啊……”
系統:“沒見過這麼無欲無求的蓋亞之子,他目前有對什麼表現出執念嗎?”
時樓思索了一會兒。
系統:“除了你。”
“哦,那沒了。”時樓幹脆道。
一人一系統陷入尴尬的沉默。
裴英和親是個幌子,但一應禮制俱備,浩浩蕩蕩的軍隊護送公主儀仗出關。恰逢西北換防,明面一道指令,暗中悄然調兵遣将。
纖細高挑的公主裹在毛絨披風中,露出一張不苟言笑的臉。範賽心總共也沒見過他幾次,印象還停留在幾年前六皇子暈倒在擂台上,七公主拖着裙子飛奔過去那兵荒馬亂的場面。
聽聞這位公主自小體弱多病,得國師解厄,不好容易撿回性命,現在又要去和親。真是誰看了不說一聲慘。
範賽心眺望着遠方綿延群山,一想到六皇子就在群山之後,心緒起伏,不知該作何感想。一别經年,他至今不知那人的真面目。
分明最靠近的時候也是觸手可及的。
乞巧夜行,果真如幻夢一場。
冬日年關将至,送完這程快的話還能趕回去過年,可惜故人離散。範小将軍難得陷入了傷懷,憶及遠在涼州的裴節,風波平息後他們便開始互通書信,沒什麼話好說,隻得報個平安。
五皇子性情大變,竟也在涼州成了一番事業。
“一炷香已到,啟程!”範賽心揚起馬鞭,對着休息整頓的隊伍高喊。裴英聞言放下水,回到車架上,路過範賽心問道:“範将軍,還有多久能到?”
“看腳程,最快二十來天就能到北涼地界,慢的話就掐着聖旨的點到。”範賽心看了一眼裴英,“昭甯公主可是身體不适?”
“沒事,你加緊了趕路吧。”裴英聽到還有二十多天,不由皺了皺眉。
“總要給大軍留時間,不必那麼快。”範賽心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裴英瞥了他一眼,範賽心道:“臣與六殿下也是舊時相識,公主勿要疑心。”
裴英不置可否,回到了華麗的車辇,範賽心對兵士交代:“這一帶沒有館舍,再行兩個時辰,就地安營紮寨。”時間要把控,公主的安全也得留意。
這可真是個苦差事,要不是為了躲他娘給他相京中貴女,他才不樂意接。
好在這昭甯公主還挺省心,不愛說話,不叽叽歪歪。
一個月後,車隊入住幽州城,要先經過幽州再入北涼。洛星帆和都督何彰親自迎接。
“洛世子好久不見。”範賽心打量着洛星帆,高門貴子,錦衣貂裘,不得不說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讨厭。
洛星帆這厮眼高于頂,城府又深得很,如果說阮别棠是一句話拐三個彎,但好歹會說點人話,好歹算個君子,那麼洛星帆就是那種連這話一句都不會說出來的狠角色——除非對他岐王府有利。
範賽心最不喜歡折騰這些權謀術勢,他不懂,但是直覺如樸質野獸,兒時第一次在高門宴會上見到岐王府的人就讨厭,能避就避。
六皇子能和洛星帆共事四年,想必也是一類人。範賽心撇撇嘴,不太舒服地想到。那麼果然是假裝純良來騙他的了。
裴英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院落,他提出想去哥哥住處轉轉,洛星帆看了他一眼,冷淡而不失禮貌道:“路遠疲乏,昭甯公主還是先休息吧,之後再看也不遲。”
這公主和時樓給他的感覺太相似,剛被擺了一道的洛星帆不知回想起什麼,又補充交代道:“我會派人守着,公主安心歇息,我就不打攪了。”
裴英靜靜地站在院中,仰起頭望向星空,銀河何其璀璨,星光印在他漆黑眼珠中,閃爍着亘古的幽光,夜風裹着冰雪般的涼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脾髒仿佛也湧入了北國的風雪氣息。
這就是哥哥四年來看到過的風景,呼吸着的空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