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樓不露痕迹地引導着裴蒼進一步擺脫國師的幹擾。
裴蒼野心有,但不夠,不似裴英打心底兒的叛逆。皇後的規訓與束縛讓他有了成為太子的能力和傲慢,卻也不自知地膽怯着。
馬車内的密談沒有持續太久,掀開車簾已經可以看到遠處景王府的燈籠。裴蒼冷淡的命令傳來,“今日初一,你該向我問安,慶賀新年。”
時樓詫異地看向他,見裴蒼不是在反諷,才試探着開口,“那就恭祝皇兄新年得償所願……”餘光瞥到了來到王府門口翹首以盼的景王妃,他便又加了一句,“早日喜獲麟兒,弄璋弄瓦。”
裴蒼舒展的眉頭聽到後半句複又皺起,“憑她也配?資質容貌皆非上乘,德行更是平庸。”論外形,他早已見識過朔姬之美豔絕倫,才情誰能比得過靈犀宮那對心高氣傲的母子,便是長史之女又如何,比較眼界天賦,也隻堪養在後宅罷了,若論文才武藝……裴蒼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倚在窗前的時樓。
異象的暴雨留下了豐富的水汽,窗外的光勾勒出他側臉,氤氲甯靜,除了微紅的鼻尖,幾乎叫人忘了刺骨的嚴寒。
若論文才武藝,眼前這人才配得上他的青眼。
何況還……
“既如此,那本王也祝你一句,長安無災,直上青雲。”裴蒼起身下車,問他,“可是新春第一句?”
範賽心那小子若是有點眼力見,就該安生閉嘴當個啞巴。
哥哥,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謝謝英兒,英兒也會身體健康,吉祥順意。
時樓正彎腰從車廂裡走出來,聞聲擡臉一笑,眉眼彎彎,“自然是,多謝皇兄。”
“範家那厮,果真是粗魯無禮。”裴蒼這才滿意,不再計較他外宿的事情,見他聽話地跟在自己身後,竟難得露出笑顔,“去換身衣服,今日與我一同用飯。”
*
芳華宮。
守夜的小宮女從夢中被凍醒,着急忙慌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去檢查門窗——地上不知怎的濕了一大片,許是夜裡風急,吹了進來。
幸好昭甯公主仍在暖閣中睡着,雨後的清晨一片寂靜。
聽見床榻上翻動的聲音,小宮女蹑手蹑腳地端着銅盤進去,見裴英已經起身,忙上前挑開紗帳。裴英蒼白臉色被冷氣一凍,倒顯出半點紅意來。
他腦袋昏昏沉沉,依舊不太清醒,隻虛弱地靠在床前,垂着頭活動手指。他看向自己無力的指尖,掌心有月牙形的掐印,是緊緊抓住過什麼。
但很顯然沒有抓住。
五指合攏又松開,裴英機械地重複着這一個動作,被凍得僵硬的手指無法靈活地做出動作,他也沒有索取湯婆子取暖的意思,腦海中專注思索着,因而動作上隻讓人感到怪異的執着。
宮女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總覺得七公主一覺醒來,哪裡又不一樣了。
似乎更叫人害怕些。
“夜裡有人來過麼?”他的聲音不複往日清澈,因虛弱而輕柔如綢緞,有些嘶啞。宮女忙端了杯熱水過來給他喝,緊張道,“沒有。”
她打瞌睡不慎睡了過去,隻能小小地撒了個謊。
裴英本也不是在認真問她,他自己心裡早有答案了。
“我身體不舒服,若母妃問起,就說我沒醒吧。”裴英恹恹地又躺下了,沒有理會外界的力氣。
頭還是暈得厲害,下一個呼吸就要跌落下去,心緒紊亂而低落,仿佛一不留神錯過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再也找不回來了似的。
“可今兒個是大年初一。”小宮女眼巴巴地望着他,“您要去皇後娘娘那兒請安問好,不去露個臉怕是會被說道呢。”
裴英掩在被褥間的臉一絲表情也無,淡漠地眨了眨眼,不出聲了。
他想一起度過新年的人并不在甘泉宮,誰在乎請那勞什子安。
啊……不能想。
不能想到。
裴英勸服自己。
一想到那個身影在宴席間觥籌交錯,連一絲目光也不分給他,嫉恨就在發悶的胸口瘋長,恨不得剜去每一雙輕浮的眼睛,剪去每一隻冒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