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人候着,将時樓引入一座僻靜的亭子,遠離香火焚燒之處。
亭子建在崖邊,倚松傍石,亭外便是青山重疊,山間缭繞着缥缈岚霧。阮别棠獨坐其中,未着小冠,隻以簪束發,一襲月白長袍溫潤如玉,正垂着頭在桌上布置什麼。
入仕之後,時樓見到他的時候總是绛紅官服,赴宴也是織錦華裝,貴氣有餘,卻不如這樣的素淨常服貼合阮别棠的氣質,渾然天成。
“你就不怕我不來麼?”時樓在石凳上坐下。
桌上原是棋盤,阮别棠方才自弈一局,正在收拾棋子。
阮别棠擡眼見他穿得單薄,喚來小厮,“墨心,去将我放在禅房的外衣取來。”
“你去過禅房?”時樓單手撐着臉,另一隻手伸進棋罐攪着玩。阮别棠的眼神總是清明銳利,如一眼望得到底的寒潭,是以時樓不愛和他對視。
“與一老僧聊了幾句,他自北遷移而來,官話說得尚可。”
也是,不然怎麼傳播其信仰。
阮别棠将最後幾枚棋子分好了,因黑子棋罐正被霸占着,隻好尋空放進去。黑棋碰到雪白的手背上,又順着拱起的弧線滑下去,輕輕落于罐中。
“是殿下有事相求,怎會不來。”阮别棠這才有空回答時樓第一句調侃,淡淡道,“五皇子鬧市行兇,殿下要堵住禦史台的嘴,總得付出點誠意。”
“我一介武夫,想不出能給到你什麼誠意。”
“殿下過謙。”阮别棠将棋盤推過去,“殿下若赢了,我自然會盡心竭力去遊說。”
時樓飒然一笑,用行動表明了接受。他沒問如果輸了怎麼樣。阮别棠選在三寶精舍與他見面,用意再明顯不過。
白子先行,阮别棠落下第一顆棋子,“爐上是此間山泉煮出的新茶,希望殿下不要嫌棄。”
“連審問的茶水都備好了,像是要給我挖個大坑。”時樓落子也快,他沒有用系統的計算力作弊,從阮别棠開口邀請的那一刻兩人就對結局心知肚明。
而且最近系統上線越來越少,似乎忙得很。不然他都可以讓系統模拟自己的水平,省下這些腦力了。
“殿下說笑,我在翰林院,兼領侍郎任職戶部,不在刑部。”阮别棠落下一子,斷了時樓的一條路。
棋品更見人品,時樓跟裴蒼下過棋,裴蒼下起棋來可謂霸道,佯留生門,實則不留活路,最愛在關頭一舉擊潰,戛然而止;而阮别棠截然相反,步步設陷卻不詭詐,先禮後兵,纏鬥起來耐心極佳,耗人氣性。
但最煩人的還是洛星帆,十次裡面有八次要假裝略遜一籌,若最後反殺赢了,還要來一句“承讓”——這也就罷了,若他心情不好,時樓不知哪裡惹了他不痛快,洛星帆會放水從頭放到尾,喜怒與時長成正比,最後毫不意外地輸,并正兒八經地誇時樓棋藝高超。
可以說是讓好勝的人毫無遊戲體驗。
時樓有幾次半路掀了棋盤,洛星帆也不惱,叫人來收好,兩人就在書房裡各忙各的,誰也不理誰。
“殿下在想什麼?”阮别棠手腕輕擡換了個方向,殺了一片,像是在懲罰他分心。
“在想當年禦花園見到你,你就是在整理你的棋,我怎麼玩得過你。”時樓道。
阮别棠沒想到他會記得這些故去的事情,動作微微遲滞,擡眸看他無心之言,沒什麼情緒地笑了笑,“殿下記性真好。”
“那看來也該記得之後的糾葛。”阮别棠說。
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深暗的眼。
說的是他行蹤有異導緻時樓偶遇裴節被欺淩的事,或許還要再往後延續,延到他為表歉意尋來各種玩意兒小吃作為賠禮。
這小小舊事,就又能牽扯到前陣子除夕夜宴結束,時樓扔回的那份回禮了。
一樁樁一件件,總是繞不開他。
“猶記當年,一衆皇子公主中,五皇子最為乖張,劣迹斑斑,殿下卻待他好,後來就是五皇子謀害北涼使臣,被逐出京城。”阮别棠對當年真相早了然于胸,一心二用,一手執棋,慢條斯理道,“如今五皇子回來了,又當衆投擲兇器,險些傷着殿下,殿下依舊以德報怨,用兩頁紙的懇切之言來求我幫忙——”說到這裡,他略頓了頓。
“——除了小臣,還有岐王世子。殿下要替五皇子壓下這事,實在是過于盡心了。”阮别棠看着時樓,嘴角微微勾起,“故事重演,不知五皇子接下來又要如何償還您才好。”
去取外衣的小厮抱着衣服回來了,時樓謝過,不客氣地披上了,又指桑罵槐地避開了阮别棠的責問。
“你這小厮名字倒有趣,墨為黑,墨心墨心,可見是奴随主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