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年少慕艾,多收納些嬌妻美妾也無傷大雅,可在外偷偷豢養娈童舞姬,羽翼未豐就如此放浪形骸,莫說皇室,放在商賈平民人家,也是不肖子弟。得意忘形,哪裡堪為一國之表率,以後真要給他繼承了大統還得了!裴長泓感到失望至極——更何況叛亂之中,還不知他這好兒子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若是他為兄不仁,逼得人不得不反,就是毒;若是受害者,被利用得團團轉,就是蠢;若是同黨,那就是又蠢又毒,死不足惜,權當沒生過這個兒子——不管犯上哪一條,都足以讓裴長泓廢了這個沒用的東西,連招撫人心這點都做不好,在他這個年紀,他已将太後和天下儒生都處理好了。
至于更深的逾矩之處,裴長泓下意識地不願去想,實則心間卻蒙上了一層陰翳。
混賬東西,如此貪戀異族混血,究竟是想看到哪張臉!
裴長泓被生生氣病了,歐陽丹前去求情,也未能面見,隻傳了一句話,問她究竟是歐陽家的女兒,還是大夏的皇後。
上京一夕之間風雲變幻,多個與太子有關的機構都被清洗了一遍。
黃鐘山,草廬。
枯榮大師仍舊在與裴英講經。草廬寒冷,雖說燒了炭,隐居此地仍然艱苦非常,也就枯榮看淡世俗享樂,不以為意,反當做是曆練。裴英陪着在這受凍,手指都有些僵硬,然而神情如常,甚至可以說比這早春清寒的山林更加冷漠。不喜華服簪飾,每次出宮都輕裝簡行,乍一看雌雄莫辨。
漫長枯燥的對談結束,裴英起身行禮,臨走前,枯榮又叫住了他。
“僧道司在大皇子轄下已久,陛下有意收整,不知公主有什麼打算。”
“師父若想要,本宮自當助力。”裴英稍稍回身,半張側顔娴雅優美,一等一的好面相,然而眸如點漆幽深不見底。僅僅一個冬天過去,五官長開些許,玉人似的,氣質卻更加沉郁,鋒芒内斂。
不再那麼古怪了,但更讓人望而卻步,隻可遠觀。芳華宮一直服侍的宮女,早些年還敢與他打趣,現如今早已學會當個聾子啞巴。
“殿下已有頭緒了?”
枯榮有不遠千裡而來的虔誠,這虔誠之心若是要去實現,即便他對世俗無所求,也會顯出野心的一面。裴英能與他合作,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枯榮需要一位貴人來當這個吸引目光與向往的靶子,試問還有誰能比皇室更尊貴呢?
本來是裴蓮,可當時裴蓮與裴蘇決裂,時樓失蹤生死不知,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人在絕望慌亂的處境下原來真的會去求漫天神佛。裴英食言,還是去黃鐘山找了枯榮問蔔。
裴英由暗處走入明處,這才有了後面的故事。
權勢這種東西,一旦沾了就是入了局,沒有輕易脫身的可能了。
“僧道司總領之下,權分八位,除去四位原職變改,有四位增設。其中上京東西郊兩位,江南、巴、蜀、閩地、濱海、西北各一位。師父名揚天下卻不在其中,确實說不過去。”裴英幼時愛種樹摘花。卧房背陰狹窄,房前的角落裡栽了一株小樹,是他自己遷來的橘子苗,養活了,後來還結了果子,果子最後還成了拿不出手的生辰禮。
當然也不是一開始就會種,死了不少小花小草小樹苗的。他從死亡中總結出了經驗,也偷偷觀察宮中花匠處理的手法,當時因為距離死期還遙遠所以無所事事偶爾會感到寂寞,所以想要栽種的意願也很堅定,沒有半途而廢的意思,所以最後他學會了。
學會後再回頭看,其實很簡單。
“三寶精舍的大長老廣施恩德于民,是個仁和慈愛之人,遇到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不會袖手旁觀,正好收容北邊來的難民,也算是減輕了巡防營的擔子。可惜師父想必不會願意寄在此處,有争名之嫌。西郊玄真觀則多與權貴交好,近來忙于編纂經典以證正統。玄真觀屹立上京近百年,根基深厚,民衆信服,隐隐有壓倒的風頭。”
要準備好肥沃的土壤,在适宜的天氣埋下,不要頻繁去打擾,也不能放任其自由。剪去多餘的枝芽,從益蟲中挑選出害蟲殺死,枯萎的草木燒成灰滋養還活着的花。
“當今聖上為政,偏愛制衡中庸之道,眼下雖不喜佛法,但早晚會再任用。師父是博聞強識之人,腦海中經文誦本不知凡幾,隻說予本宮,說予父皇,說予權貴名流聽,都是大材小用。如若四海講經于民,才是上策。既開民智,也不妨礙門後的世界總是取決于開門的鑰匙。”
唯有如此精心飼弄,才能結出果實。
院外候着的仆從聽到命令,從馬車上取下一個沉重的包裹,裡面是白銀細軟。裴英将包裹交予枯榮,還有好馬一匹,護衛三人,恭敬道,“還望師父暫時離京,替本宮四處走走,若本宮有幸等到京中平息的那一天,定将親自迎您入僧道司。”
枯榮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後低聲念了句佛号,“那貧僧就有勞殿下了,殿下珍重。”
離京雲遊,既是宣揚佛法,又是暫時避難,遠離上京的漩渦。此舉看似是效仿當年裴帝與孝仁太後之事,卻截然不同,至少枯榮亦從中獲利良多,沒有拒絕的理由。對裴英而言,也是一舉多得,一來幫他減輕壓力,蟄伏以待時機;二來他也确實沒說謊,枯榮的才智施之于民才是大用,權貴壟斷知識與财富,裴長泓多年來提拔江南士子,就是有意打破這個,佛法可用于治民,治服太過則會愚民,愚民易生蟲蠹,滋養朽木;三來,枯榮一走,京中有一半算一半,自然佛子獨大。
枯榮與裴英有部分目的重合,所以暫時可為盟友。但裴英所為全是私情,與枯榮的宏願不會一根繩太久。尊奉佛法,是因為時樓迎佛入京,肯定有他的道理,雖然裴英也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猜對猜全——凡事與他有關,好像就沒了笃定。
他曾心死如灰,不願聽外界種種風流傳聞,不敢想那人真的對他絕情至此,卻也不得不接受。可直到時樓造反起事,太子首當其沖,他卻因為那些風波反而安然無恙,這才又生出些希冀,原來是被騙了,沒有被抛棄。灰燼中殘餘的星子,隻需要一點點助燃物,就可以再度燎野。
為了這一點希冀,他不介意周旋下去,裴英向來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