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夜,時樓來與裴英道别。
裴英本來乖乖坐着,卻突然笑了起來。
宜州不冷,不必帶上冬衣,時樓也隻是再清點一遍,免得遺漏,聞聲擡頭看向他,分辨出裴英現在的心情似乎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幸福。
“瘋了?”時樓淡聲問,手上動作不停。
裴英搖搖頭,笑意不減,隻是喊他。
時樓再次看向他,裴英卻不再說話,隻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又喊了一聲。
時樓歎了口氣,沒理會他突如其來的孩子心性,“雲珠和曉珠會跟着你一起去,沒人認識她們。”他沒給裴英拒絕的機會,緊接着補上一句,“不然我不放心。”
“哥哥,你猜我在想什麼?”這并不是一個問題,因為裴英并沒有耐心等時樓回答,而是自顧自地緊接着道:“從前總是我望着哥哥離開。”
他的目光落在虛空中,因為回憶而露出一種混雜着失落與平淡的神情,并沒有什麼負面情緒,隻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而這一次,會是時樓留下送别他。光是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心情激蕩起來。湖水輕柔地沖刷着堤岸,藻荇在水波中漂浮,如同初夏水煙四起的時節,茂密連綿的幽影。
而時樓聽了他的話,一時無言。
月亮升起來了,再過幾日就是滿月,格外亮堂。四下裡白晃晃的一片,寂靜如野。
“時候不早,睡吧。”時樓輕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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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縣令無能,他手底下那個年輕縣丞倒是有點腦筋,出事前多次獻言獻策但都被壓了下來,裴英簡單翻看過後,就将老縣令軟禁,命縣丞暫代主持要務,先斬後奏,準備事畢再讓禮部下調令。
裴英手裡有丁成仁瞞下的賬本,牽出蘿蔔帶出泥,一連串的人名都得被拿捏,恐懼的不知是這本賬還是他能查到這本賬的本事,總之人聽話了就好。如若不然,人生在世總有牽挂,但他不愛做這種以人親眷要挾的事兒,要積德。
裴蕭哪裡知道他背地裡心黑手髒,隻是佩服,多年不見,七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孱弱的孩子了。
白駒隙中飛馳而過,他還記得曾與時樓、裴節一起去永甯宮探訪卧病在床的裴英。
世事變化無常,如夢幻泡影。
心有所感,裴蕭望向裴英,佛偈看多了總有虛妄空無之感,他隻淺嘗辄止,不敢沉溺其中,而昭甯卻要日夜參悟,身入枯榮門下定為佛子是最出離俗世的所在,貴為公主居于皇城卻又是人間富貴萬裡紅塵,兩相矛盾,如何清醒是其一,若衆人皆醉唯我清醒,又如何不獨孤,是其二。
裴英眨了眨眼睛,裴蕭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把心裡話問了出來。
“皇兄想多了,入世與出世,并沒有那麼多區别。”裴英心道他才不是孤身一人。
這世界如鏡花水月一般,他不在乎,因為再真假莫辨,他都能分得清幻夢與現實。裴英下意識摸了摸袖口,這身衣裳是時樓親自疊好給他準備着帶來的。
裴蕭沒有多問,他最擔心的還是當前的幹旱,“若當真天不遂人願,人力所及也隻是杯水車薪,府衙不缺用水,你我尚且感到不适,那些百姓又該怎麼辦。”
嘴唇幹裂,臉皮緊繃,加上憂心上火,忙碌勞神,向來衣不染塵的裴蕭也變得憔悴。
裴英沒有那些多餘的憂愁,宜州三五年一小旱,十幾年一大旱,并不罕見,有很多經驗可以借鑒,能将傷亡控制在最小範圍内,最大的威脅反倒是天姥教。新帝登基就出了災禍,一旦反了,勢必造成根基不穩,附近幾個州府都要亂套。裴英要做的,是竭盡所能,壓上自己的聲名勢力,保裴蒼不倒。
佛子親來宜州,引來萬人空巷,針對教衆的強硬手段之外又有對百姓的溫言勸導,如此雙管齊下,才能将天姥教除盡。
幹旱與水患不同,洪水有可預見因而可期待的平息之時,投入救災的人也沒時間生出旁的心思,要緊的是洪水退去後的餓殍與瘟疫,所以當初阮别棠在建州停留了很久。而焦土卻隻讓人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湮滅希望。何況正是豐收時節,一場秋旱下來,收成無望,冬麥也不知能否下地。
裴英很清楚,人在絕望之下會做出什麼都不足為奇。就連他,不也終是去求了黃鐘山,入了這上京的亂棋盤麼?所以每次出行皆着盛裝,裴英扮演着高高在上的神像,仁慈,悲憫,心懷天下,接受頂禮膜拜而面不改色,以鐵腕行仁政。百姓有了更強勢的心靈寄托,夜奔天姥的人漸漸少了。
随行的有前國師府的輔祭,擅占驗天象,國師死後被裴英拉攏到門下。推算出下旬可能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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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
時樓本不需要擔心裴英此行會失敗。他受天道庇佑,世界意志為他降下甘霖不是難事,宜州的情報已搜集送去,裴蕭又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天時地利人和俱全。
可不安卻如影随形。
裴英抗拒着蓋亞之子的身份,而又認真維護着這個位面,堪堪維持在不至于滅亡的邊緣。聞所未聞,所以時樓沒有可參考的前例,不知蓋亞之子這個節點的空缺,是否會造成其他不可挽回的影響。
雲珠和曉珠被他送去保護裴英,身邊隻留下一個珀珠。實則暗處還有幾雙眼睛時刻護衛着,時樓知道是裴英的人手,權作不知。
深秋雨水淅瀝,更漏聲長,風挾着雨絲飛入窗棂,屋内燃着香,但濕涼的土腥氣還是彌漫開來,好在不難聞,叫人無端想起剛來這世界,灌入口鼻的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