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間從窗牗灑進幾道橘紅光束,殿中的人們才恍然驚訝殿外已是夕陽天。
暖色調的光暈給金碧輝煌的麟德殿增添份祥和也緩和了新冒尖的沖突,霍貴妃要撫養翁美人誕下的皇嗣雖不啻于強搶,但除了翁美人驚慌緊張,連翁家人都還算平靜。
按霍家的作風,在貴妃沒有親生骨肉前會想要撫養低位嫔妃生的皇嗣很正常,而宮裡沒有養育皇嗣資格的嫔妃誕下的兒女會交給哪位娘娘撫養輪不到外臣置喙。
因此,令愔夫人真有心想替翁美人相争還是猶豫着沒出頭,倘若陛下沒想過在翁美人生産後就将她連升三級直接擢升為婕妤,她親生的孩兒她也不能養育的;貴妃既然主動提了,選秀又沒順貴妃心意,陛下不會再在此事上駁掉貴妃和霍家的臉面。
皇帝平靜看看霍貴妃再轉向身懷六甲的翁美人,翁美人捧着高聳的孕肚,小臉委屈巴巴回望皇帝,楚楚可憐的模樣忒能惹男人憐惜,可嬴忱璧個鐵石心腸,察覺到給他懷着孩兒的美人可能要哭泣時居然說:“好,翁美人誕下皇嗣就抱到關雎宮給貴妃養。”
年方十八歲的美人頓時難受得感覺好像動胎氣了,咬咬牙想求時被她祖父翊善伯‘兇狠’的眼神阻住,立時更委屈幾乎當場哭出來,可她這麼委屈還得捧着孕肚站起來謝恩:“嫔妾、嫔妾謝、謝貴妃娘娘擡愛。”她要回自己宮裡哭死算了。
霍靈渠真覺得自己怪不厚道,此時此刻竟是想翁美人的小臉表情真生動,但她就養兩三年應該沒影響;挺挺腰,盡量拿出副霸道跋扈的妖妃款兒,随意擺擺手。
“貴妃怕深宮寂寥會乏悶,今年選秀就多挑些美人,既可給你解悶還能賞賜英王世子。”鞠太妃憋着怒火可不懼越線:“畢竟四年多的情誼,英王世子眼下也沒别的妾室;貴妃進宮就隻剩他形單影隻多可憐,貴妃也該心疼心疼前枕邊人啊。”
許多人神情微變,最後句話可太犯忌諱!晏霁之眼風輕掃,瑰燦的眉眼間盡顯風流,登基第五年給皇帝送這麼好的立威機會,可真是令太上皇想不生氣都難啊。
太上皇可不就是瞬間怒起,他都能有把握哪怕他出面調和,皇帝都不會退讓,否則今後得有多少不識好歹的要拿貴妃的往事羞辱踐踏君王尊嚴。
郢國公想補救被皇帝的眼神制住隻得作罷,他明白陛下不想多議論免得越描越黑,示意妹妹給皇帝賠罪被無視,那妹妹還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樣真讓他有點生氣了。
意識到不妙的大臣和官眷們紛紛低頭,懵懂的看客們瞧着陛下果然不可挽回地再臉黑,可霍貴妃自己提往事犯忌諱時陛下就像全然不在意,他們哪能想到這回有多嚴重。
旁人公然犯忌諱挑釁與貴妃自己提往事能等同嗎?貴妃提,皇帝能忍;一個太妃也敢當着滿朝的面尋釁皇帝,皇帝憑什麼再忍?堂堂君王若是被如此羞辱都忍,今後豈不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妄想騎到皇帝脖子上?!霍海嘯冷笑,還真以為皇帝做傀儡嗎?!
霍靈渠沒意識到這已不是她的事而轉化成了皇帝的主場,想還擊被祖父拿拐杖攔住,霍老太爺哼哼示意孫女淡定。霍太後斜睨眼,拿銀簽簽起塊水果吃準備看戲。
映進殿内的夕陽光影中仿佛有絲絲詭谲竄動,鞠太妃掃視眼殿内看霍家居然全做蔫雞,不屑嗤聲欲再發洩時,皇帝說話了:“樂邑勸誡貴妃時雄鷹和舒窈心急駁斥,朕就沒多言。此時想想,朕确實該糾正,剛才那番長篇大論,皇妹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廢話!樂邑長公主心裡腹诽,還沒搞明白這皇兄沒頭沒腦沖她挑刺作甚,她公爹顯國公已經站起來請罪:“陛下恕罪,長公主隻是一時糊塗,絕無任何冒犯皇兄之意。”
冒犯?懵懂的朝臣和官眷們有些被點醒,有些想明白了陛下的怒氣從何而來,尋常百姓碰到有人拿他妾室和舊情郎來調侃下臉都要生氣的,何況心疼兩字真超越調侃了。
還有部分看客仍然沒理解,畢竟上有太上皇把握朝堂大權,下有霍家嚣張狂妄太招搖,皇帝自己又不顯山不露水地含蓄着,誰置身事外看着能沒點想當然的錯覺?
恰如鞠太妃若是懼怕皇帝還能當衆挑釁嗎?連太微宮的宮婢來傳太上皇的旨意都敢對皇帝擺譜,隻有沒本事得聖人庇護寵幸的廢物才對皇帝畢恭畢敬呢,鞠太妃當然不懼。
她既和聖人有情份,郢國公府更得器重前途無量,哪怕兄長勸過讓她敬着皇帝,可她怎麼看皇帝就隻是太上皇的應聲蟲,敬條應聲蟲可不是笑話嗎?霍貴妃敢羞辱她就是自找的,皇帝有怒又如何,她隻需請聖人訓斥,皇帝照樣連個屁都不敢放。
此刻鞠太妃雖然沒看懂皇帝唱什麼戲但很清楚在影射她,不由嗤笑。
樂邑長公主沒理解她哪兒有冒犯就被丈夫拉着請罪,郁悶地擰驸馬。薛述聰也郁悶,他也不明白他爹在請什麼罪,可他爹都請罪了他們還能當沒事人嗎?
薛家除主母外皆悉數站立請罪,皇帝尚未發話,平原大長公主穩穩當當坐着對侄兒訓斥:“才做幾年皇帝就敢當着你父皇的面無緣無故拿皇妹撒氣,皇帝你還像話嗎?!”
殿内霎時一凜,顯國公勃然轉頭怒瞪她,她不在意地輕蔑鄙夷,真不懂丈夫裝給誰看?
雖然皇帝将懋郡王降爵就在眼前,可這不還得太上皇點頭準許才能夠讓皇帝擺擺威風。她就是當衆教訓皇帝侄兒又如何?有她皇兄在,平原大長公主能怕?
殊不知她的太上皇皇兄都被氣得夠嗆,班太妃靜靜注視聖人的怒火都快壓不住了,悄然側望就見鞠太妃在慢悠悠喝果酒,毫不在意的态度真是與平原大長公主十足像啊。
郢國公瞧着這妹妹的德行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吳王生母蒙太妃亦瞥眼身側的鞠姐姐,整日裡有事沒事的被莊太妃當做槍使竟然還屁颠屁颠樂意,當衆挑釁皇帝,就算暫時被聖人護住又如何,将來呢?真不知她有腦子沒、想不想後半生求個安穩體面終老。
薛侍郎也是真的不明白嫂嫂何必非得總想着拿姑母的譜壓倒皇帝?都怕今日不能收場。他知道晉王和莊太妃至今沒死心,可晉王上位難道就能讓你壓到頭頂嗎?将來聖人駕崩,你不還得對皇帝侄兒低頭嗎?現在處處得罪皇帝對你能有什麼好?!
霍擎老太爺憋住悠哉帶兒孫們看戲,顯國公要請罪硬是被正徽帝擋住,在灼灼矚目下,皇帝輕飄飄的對姑母說:“前些日子,顯國公和武襄侯聯名上奏,大長公主于國無寸功卻享一千戶食邑太過優渥恐有災殃,請上裁減兩百戶降至八百戶食邑,朕準了。”
令愔夫人頓時揪心得捏絲帕;杭婕妤心裡歎息,都已隐忍多年,陛下又何必?翁美人捧着高聳的孕肚,感覺眼前的害怕都讓她暫時忘掉皇兒要被抱給貴妃養的難受了。
皇帝和太上皇之間一直維持着大家心知肚明的平衡,在人前也還沒有過分歧。前兩年,陛下幾乎沒有自己的聲音仍然事事都恭請太上皇做主;近兩年,陛下逐漸會表态、太上皇有時也會讓皇帝發号施令,但這些的前提都得由太上皇許可啊。
請上削減大長公主食邑的奏疏,殿内多數人都猜得出是皇帝在随口胡謅,何況不請示、竟就越過太上皇做主可是大忌!郭皇後看着這幕,深埋在心底的怨恨難以遏制地往上沖,誰做皇帝不是威風八面睥睨天下唯我獨尊,偏偏就他,做皇帝都那麼沒用。
做王爺時要看霍家的臉色,做皇帝竟還要看太上皇和霍家的臉色!郭皇後有時恨極了真恨不得想這麼沒用的丈夫還不如趁早駕崩、讓她的皇兒繼位。此刻看他這般強行維持皇帝的顔面真忍不住冷笑,有意思麼,被太上皇打臉還不是更難堪。
晏霁之注視郭皇後的精彩神态也真忍不住向皇帝示意,嬴忱璧微訝,眼風順他的提示隐晦瞥向皇後,隐約能觀察到嫌惡諷刺,皇帝他平靜抿唇笑笑。
穆國公霍秦川瞧着他們的互動真懷疑你倆是情敵嗎?再看高座的皇後表侄女,造孽啊,就這情形他都有點擔心皇後會不會想不開鑽牛角尖想弑君好避過入佛門清修。
雖然他們心理活動蠻多,實則就隻在眨眼間,皇帝自作主張,着實讓許多人驚詫了把,驚詫過後有人擔憂有人淡定自然也有人譏諷;晉王真想憐憫這皇兄何必非得上趕着丢臉呢,鞠太妃輕蔑不已,皇帝拿誰撒氣不行非得往平原頭上撞,看皇帝這回怎麼收場。
然而平原大長公主冷笑聲,還沒來得及請她的皇兄做主管教皇帝,她丈夫顯國公和姐夫武襄侯就領旨謝恩了,惱得她真恨鐵不成鋼就沖丈夫怒喝:“你在做什麼?”
顯國公猛然回頭狠狠瞪她吓得她的心咯噔跳隻想移開視線,她定定神擡頭就迎接到皇帝侄兒的冷眼壓制,瞬間被挑起心頭火,當即站起來沖皇帝訓斥:“皇帝你還有規矩沒有,你姑母們的食邑豈是你能過問,真想讓姑母請你父皇管教管教你是吧?!”
殿内氛圍陡變,莫說做丈夫的,做皇兄的都被氣得眼黑;班丞相以六旬年紀的老胳膊老腿特别敏捷利落地跪下,在他雙膝碰到大理石地磚時即有批朝臣緊随帶家眷跪地。晏霁之郁悶掀袍,魏王真想罵平原不長腦,這都能害他對嬴忱璧多跪次。
霍家也沒有落下,霍擎老太爺淡定帶兒孫們跪地,霍蓁蓁看熱鬧正緊張時就被她嫂嫂給拽着跪下,真想問好端端的作甚要跪?但看大家都忙着要跪,她還是不問了。
“請聖人、陛下降罪!”顯國公懶得再辯就跪下,薛述聰莫名心慌的拉樂邑同跪地。
在上座能将殿内百官們帶家眷跪地的景象清清楚楚得盡收眼底,鞠太妃簡直不可思議,深覺古怪時觸及兄長嚴厲的眼神吓得她突然心裡哆嗦,遲疑下就從椅中站起來跪下。
蒙太妃和班太妃都沒猶豫,國師誨仰道長見此真有點郁悶得掀掀道袍跪下。莊太妃想不通這群臣子膽敢如此給皇帝壯威勢難道就不怕聖人降罪嗎?躊躇時察覺到有人注視她,轉頭就對上霍寶鸾的輕佻蔑視,翻成話就是:本宮能坐,你也配嗎?
郭皇後震驚,陛下如此有威嚴嗎?她按按激動的心跳帶嫔妃們跪下。而随着她們跪地,殿内情形再清晰明朗不過;晉王反應不過來,衣袖被重扯了下,他随之看去見王妃使眼色,他咬咬牙跪下來淹沒在跪地的人群裡。
除高高在上的兩位和霍太後,整座殿内就平原大長公主還站立着,她忽然背脊發涼可哪能因此就屈服,若是服軟她今後還怎麼擡得起頭?滿是委屈地喊皇兄請求替她做主。
太上皇憋住怒火擠出笑意圓場:“皇兒,你姑母發昏才犯糊塗,你别和她一般計較。”
話語間的客氣謙和,在仗着有太上皇撐腰就不把皇帝放在眼裡的人聽來誰能不驚?
可若非如此,班丞相哪能帶頭跪,擺在人前的是:太上皇把皇帝壓得死死的,皇帝登基都已經是第五年了可到今天到此事前都沒有脫離父皇的掌控真正立過威,連太微宮傳聖人旨意的内侍都敢對陛下擺擺譜,何況是平原大長公主之流,根本不将皇帝看在眼裡。
偏偏這隻是陛下孝順願意維持父皇的尊崇才委屈自己繼續放任,實則,陛下已經在他父皇面前亮過鋒芒逼得親爹都不得不退讓,前兩年沒把陛下放在眼裡的官員現在都在蹲大牢!聖人而今更願意安撫住皇帝兒子維系現有的平衡而非和皇帝兒子硬碰硬。
況且這情形叫陛下怎麼退,聖人若是在人前硬壓強逼皇帝憋住這股怒火得在背後多付幾倍代價平息?又是在霍家要清算陰謀必将掀起朝堂腥風血雨前夕,太上皇都巴不得想讓皇帝和他同心呢能再強壓?平原能配聖人自己吐血來替她出頭嗎?
正徽帝嬴忱璧俊臉含笑而不容置喙:“父皇,朕明白姑母犯昏病糊塗了,不會多計較;可我們是君王,掌天下握江山的君王,君臣尊卑豈能有秋毫之犯?
一臣婦膽敢如此僭越,即使她發昏才犯糊塗,可若不懲戒,朕和父皇何以面對天下?念在她是父皇的妹妹朕的姑母又是初犯,就請母後派身邊的女官掌嘴二十小懲大誡吧。”
“皇兄?!”平原大長公主疾聲叫嚷、瞪得眼睛如銅鈴;太上皇沒理會就同意,下瞬耳邊又響起她的叽叽歪歪,氣得随便抄樣東西就砸:“你做的混賬事,寡人和皇帝真要計較,你有幾顆腦袋夠砍?要是活膩了,寡人現在就賜你白绫上路!”
賜白绫?殿内不知多少人被太上皇的暴怒給驚到了,這是口不擇言吧?薛述聰心慌扯他爹衣袖時,平原大長公主額頭青筋直暴撐着最後的倔強吼:“皇兄!我是你妹妹!”
“皇帝是寡人的兒子!”太上皇氣得再抄起東西砸,壓抑的怒火爆發如決堤的洪水泛濫:“就算與你論私,你還知道皇帝是你兄長的兒子嗎?論小家,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皇帝是寡人交托家業的新家主,輪得到你個外家女對娘家的家主指手畫腳嗎?
論情,你的榮耀富貴是誰給的,是寡人和皇帝給你;看看貴妃對霍家何等的感恩之心,可你又是副什麼嘴臉?再論國,寡人和皇帝是君,你乃臣婦,你可還知君臣尊卑嗎,若非念情寡人和皇帝還能容你站在這裡大呼小叫?”
偌大的麟德殿裡安靜得鴉雀無聲,令愔夫人和翁美人皆悄悄松口氣;親娘被舅舅兼公爹罵得狗血噴頭的晉王妃死死捂嘴巴憋淚意,晉王憋得慌,這父皇何至于如此給皇帝助威啊!鞠太妃身體癱軟下來,一低頭就有滴汗落在宮裙上。
一山尚且難容二虎何況是一國?多少人覺得皇帝和太上皇之間是對立的,尤其是對于仗着有太上皇撐腰庇護就不把皇帝看在眼裡的人,誰認為起沖突時聖人會維護皇帝?
哪怕親眼見證,莊太妃還是難以置信,難道就因為君臣尊卑嗎?他們是君,所以,聖人即使要把皇帝壓得死死的也會在人前維護皇帝的尊嚴體面,再得聖人寵愛也不能在明面上對皇帝不敬,這群大臣都清楚而她卻未看明白嗎?
平原大長公主遍體生寒而臉頰火辣辣得滾燙,就在渾身冷熱交織中對上霍太後的鄙薄,她張張唇沒說出話來卻雙膝軟下就跪倒了,耳邊好像有蜜蜂在叫吵得她腦袋嗡嗡作響。
“父皇息怒,姑母應該已知錯,且她畢竟是您的妹妹朕的姑母,又是初犯,就給姑母留點體面派宮人帶到偏殿再掌嘴,姑母領過罰就讓宮人送出宮。”
“好!”
嬴忱璧颔首應過再請太後派遣女官處置,霍太後賴洋洋地揮揮手,她身邊面相嚴厲的陶女官領命過後帶領四名宮人走向那位慣來趾高氣揚的平原大長公主。
樂邑和薛述聰兄妹還有衆多悄悄注視的官眷們就眼睜睜看着她軟做灘泥般被宮人架走,受震動不可謂不大,兩刻鐘前她還氣焰嚣張得想壓皇帝侄兒,現在幾乎半死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