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宮内苑多不勝數的殿閣中,中宮皇後的坤甯宮氣象若雍容華貴彰顯睥睨宮闱之态,貴妃的關雎宮燦若瑰寶美不勝收極盡奪目;在移步換景繁花點綴的陽春韶光裡,關雎宮内重重殿閣瓊樓、假山湖泊高台厚榭錯落有緻宛然神仙居。
霍靈渠一襲橘紅金絲織錦宮裙倚在湖畔涼亭的鵝頸椅中,鴉青的秀發绾做驚鹄髻,鬓間珠玉争輝仿佛在涼亭蔭蔽處仍有陽光照射,可惜她的心情與她光鮮亮麗的裝扮截然相反。
被金烏照耀得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幾瓣粉豔花瓣逐水流,三兩錦鯉簇着花瓣擺尾打轉,她倚在鵝頸椅中木然垂望湖面景緻,木然得近乎像走神魂遊甚至像沒有喜怒生趣的頹廢。
皇帝走前勸她莫與霍秀儀碰面隻管讓穆國公他們處理,她就來花園裡看風景,絲毫沒有觀賞風景的興緻也仍然擺副賞景的模樣,更沒興緻叫個宮娥跑正殿瞧瞧他們走了沒。
霍漓江處理好關雎宮正殿的狼藉後尋至花園湖畔找到貴妃閨女,将陪護的宮人們遣退,他走進涼亭瞧着閨女滿臉哀苦悲情都讓他覺得造孽了;站在旁邊半響都沒被察覺,隻得堵在閨女眼前揮揮手叫她回神:“想晏霁之那混球還是想北境的情郎呢?”
“晏霁之~~”霍靈渠悶悶的也實在,對爹爹既沒有久别團聚的悲喜交集熱淚盈眶也沒有相隔十多年的陌生疏離依然親切熟稔如往昔童年,她心裡不舒服哪給爹爹裝得出笑臉。
“想藕斷絲連?”可真是枯萎得比枯掉的花還萎,霍漓江瞧他閨女的相思病不輕啊。
“我母親剛死的時候你什麼心情,現在我就什麼心情,你那時還藕斷絲連得起來嗎?”霍靈渠斜眼爹爹批判愣是溢出股童年撒嬌的意味,霍漓江頭痛讨饒:“我的閨女啊,進宮而已有那麼苦大仇深嗎,還要拿你母親死時來做比?
你又不是沒進過宮,你童年時每年都有三四個月住宮裡,皇宮差不多都是你第二個家;你想想你小時候在宮裡玩得多歡喜,現在的皇宮還是你當年常住常玩的皇宮呀。”
“以前我是娘娘的侄女,如今我自己做娘娘。”霍靈渠嫌她爹瞎比較:“能一樣嗎?”
霍漓江攤手:“那沒辦法,爹再有本事也沒本事把你變成孩童,你揀爹能解決的說。”
“晏霁之怎麼樣?”霍靈渠眉眼悲戚戚:“你是過來人,你有空多開解開解他。”
“你跟爹說實話,你有多喜歡那混球,你估計過多久能徹底忘記他?”霍漓江正經問,霍靈渠搖頭:“我不覺得我喜歡他,但他對我很好又說喜歡我,我自己都沒料到我會想他,可能是耳鬓厮磨多年戛然分離不适應的緣故,總歸爹爹你幫我多寬慰寬慰他吧。”
霍漓江就有點擔心他閨女動情了偏偏自己沒意識到:“那麼你進宮後是隻想念過晏霁之還是也想念北境的情郎?你不覺得你喜歡晏霁之,那你覺得你喜歡北境的少年郎嗎?”
“喜歡呀。”霍靈渠沒察覺她爹的深意:“上回想起他是小祐生辰時,進宮後沒想過。”
“你進宮後隻想念晏霁之是吧?”霍漓江再确認,閨女再傻不愣登地應承,他糟心啊:“靈兒别嫌爹問得私密,你認真想想如果那混球今後想跟你糾纏、你能扛得住嗎?”
霍靈渠抿抿唇,沉吟思慮會兒後否定:“我拗不過他的。”
愛情的情殇有多痛徹心扉,霍漓江嘗過情殇的苦,甯可女兒終生不懂愛情的滋味,因而自靈渠幼年懂事起霍家就在引導着斷離隔絕她将來情窦初開時會對男子怦然心動的可能。
自己閨女自己清楚,哪怕女兒離家十多年,霍漓江也很肯定:有親情能填滿的愛、見識過世間的精彩不會再被誰吸引、自幼灌輸她不必在意旁人,足以令靈渠抛掉對愛情的遐想,哪怕有能讓她喜歡的男人也就是倆人玩得高興而非能牽動她的小女兒家心腸。
何況靈渠心性外柔内剛,她性情中有很堅強甚至堅硬的堅持,任何事隻有她狠不下心而絕沒有她會拗不過誰。靈渠能不知穢亂宮禁有多慘烈,這都能令她做不到拒絕嗎?!
“如果是北境的那位和你重逢後還想和你糾纏,你能扛住嗎?”霍漓江真怕閨女說能,結果霍靈渠真不負她爹擔憂且毫不猶豫:“能呀,他不會勉強我也勉強不了我。”
那麼閨女你對晏霁之為啥不能強硬呢?霍漓江不想再深究了,既然他閨女自己覺得不喜歡晏霁之又何必多事;既不喜歡,熬過最初分離時因不适應帶來的相思後自會慢慢忘掉。
“混球昨日清早就告假離家跑通縣了,英王妃姐妹昨日在佟家商量出個對策,要逼混球利用你幫佟妙兮做淑妃,由佟妙兮做淑妃後哄皇帝給佟老太母女恢複诰命、幫霍振羽拿爵位以及把佟夢奭複起;晏霁之若不肯,英王妃就給他定親讓他娶鐘氏女。”
“鐘氏女?”霍靈渠錯愕得近乎不敢信:“鐘姨娘的鐘家?”
“對啊,佟老太的娘家,還能有哪家鐘家?”霍漓江譏諷:“佟夢奭被罷官後,佟老太恨得估計連生吞活剮這外孫的心都有;爹打量這應該不隻是那母子的威脅而是他們打定主意要逼混球娶鐘家女還會挑個最糟糕的塞給他,真是不把佟家作到絕路就不罷休。”
霍靈渠想問英王妃就同意這種荒唐事又想英王妃連狀告親兒不孝都做得出還能不允麼,可遲疑過後仍想要個明确答案:“英王妃就真的不在意把親骨肉毀掉嗎?”
“佟家什麼德行?佟夢娴恐怕都已經被娘家教得把親骨肉~逼死都不會在意,這還是在沒損害她自身利益的前提下;而今她被褫奪诰命,可損傷她的利益了。”霍漓江誇張點比喻:“如果害死晏霁之就能令她和佟家好過,你看英王妃做不做得出來?!”
霍靈渠沉默幾息,沉默得能蓋掉諷意而像淡淡叙述:“二十多年,霁之慶幸他很自愛,在他還曾渴望母愛的歲月裡也從來不曾因渴望母愛而真正委屈自己。
佟家教導佟夢娴她生的孩兒就該對她卑躬屈膝千依百順,她順服娘家心意,可她自己就能願意把她的所有都奉獻給娘家讓娘家對她予取予求嗎?霁之觀察過,她做不到的。”
“當然做不到,英王妃嘛?色厲内荏,對娘家言聽計從是娘家教得好也是她依賴娘家,可她若在婆家受夠磨搓還會橫得起來嗎?但凡晏家肯下狠手,能把她整治得連鹌鹑都不如。”霍漓江哼笑:“小火慢炖軟刀割肉,不是晏家好性兒而是等着混球死心呢。”
霍靈渠忽就想起年前晏霁之曾言‘我若向着她,她能有命活到現在嗎?若非我立得住,十年前她的墳頭就已經長草。’最諷刺的恐怕也莫過于此吧,英王妃佟夢娴在百般傷害的親骨肉是世間最在意她更是世間唯一能給她保命的人。
心中情緒稍微大點,想晏霁之的情緒波動超出控制,霍靈渠煩悶得都想罵造孽了,他們離别前太刺激害現在她真的不适應突然沒男人,心裡想他連身子都想他……
霍漓江看他閨女的相思病真不輕啊:“你祖母伯母和大姐想明早進宮來看你,但爹爹看你這副萎靡樣大概除了情郎誰都沒心思見吧?”
“我心裡悶悶的像有塊大石堵着,又煩得誰都不想理會,最好關雎宮的宮人全都走,就我自己獨自住。”霍靈渠苦惱道:“還什麼都提不起勁兒,連給姑母請安都提不起勁。”
“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嗎?”霍漓江逗逗閨女,霍靈渠想哭:“我想晏霁之。”
我滴個娘啊!霍漓江險些扶額:“你想男人都想成這副德行還覺得不喜歡那混球?”
“是不喜歡呀,我和他幾乎都是我遷就他、我哄他高興,他哄我的次數都能忽略。有時候他真惹我生氣羞惱不痛快,我還能主動惡心他。”霍靈渠很明确:“我和他在一起都沒怎麼高興歡喜過,最多也隻是我過得安然舒心,我怎麼可能喜歡他?”
幸虧靈渠對喜歡的理解是倆人要玩得高興,霍漓江略微好奇:“你怎麼惡心他?”
“吻他呀。”霍靈渠美眸沁出笑意,眉梢不自覺揚起小小的驕傲得意,小表情可謂生動:“他那人挑剔得要命,很多我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都能惹得他嫌惡犯惡心。
皇帝要冊封我做貴妃、我和他挑明身份前,他從來沒吻過我雙唇,這還不容易猜嗎?他厭惡以唇相觸呗,每每他惹得我很生氣很羞惱時我就吻他,看我不惡心死他!”
我的傻閨女哎!!霍漓江真想捂臉,被迫試探道:“若是北境的情郎出現,想見嗎?”
“不想,我現在隻想見晏霁之。”霍靈渠再度情緒低落又猛然憤憤痛罵:“爹您說得對,晏霁之他就是個混球!”分開了都不讓她安生,鬧得現在她渾身吃不消想他想得要命。
霍漓江數落:“看看你這副德行,你還能應付得了皇帝嗎?”
“誰要應付,昨晚我就趕他,趕兩遍都沒趕走,他非要留着看我的冷臉,應付他作甚?”偏偏皇帝好脾性願意看貴妃的冷臉,霍靈渠都嫌:“我還不樂意他堵在我眼前呢。”
“好好,等靈渠心情好些,爹會叮囑好你姑母别來擾你清淨,但爹聽說陛下這兩日宿在關雎宮是睡軟塌?”霍漓江琢磨,霍靈渠怏怏:“他自願的,我可沒逼他。”
“你覺得皇帝對你像是有一絲真心嗎?”閨女的直覺準不準不重要,她覺得就行了。
“沒有!”霍靈渠判斷道:“我覺得皇帝對皇後挺有真心的。”
霍漓江覺得可新鮮了:“爹可是聽說陛下同意了,貴妃每日清晨不必向皇後請安,這可是在幫你打皇後的臉,你哪裡看出來皇帝對皇後比對你有真心?”
“皇帝登基前就對郭皇後的品性很清楚可還願意讓她再生養,皇帝登基後,既寬容皇後對他的嫌惡又關懷擔心郭氏坐後位将會是死路,苦心孤詣要幫媳婦找出路。”霍靈渠總結:“皇帝這樣悉心呵護妻子周全豈能沒真心?我覺得他真在意郭皇後吧。”
霍海嘯清點整肅好貴妃的庫房,尋至涼亭恰好聽到妹妹的猜測,進涼亭和叔叔對視眼,他把懷抱的兩隻木箱放在石桌上溫聲叮咛:“一匣是銀票,一箱是庫房的賬冊清單和鑰匙。家裡還想安排幾個會功夫懂醫理的女死士進關雎宮,靈兒要嗎?”
“你們和皇帝商量吧,關雎宮的宮人都是聽他吩咐不是聽我。”霍靈渠又蔫蔫趕道:“爹和大哥若是沒事,我就不留你們了,想在皇宮裡用午膳去長春宮找姑母。”
“這丫害相思病想情郎呢,現在誰都不想理會就想見情郎。”霍漓江給侄兒解釋聲再譴責半死不活樣的閨女:“爹和你大伯大哥大清早來給你送金銀财寶,你好意思趕我們?”
霍靈渠好意思的:“祖父說靈渠是小寶貝,小寶貝現在不舒服沒心情給你們管飯。”
“行!你行!”霍漓江服道:“爹和你大哥走,你悠着點别讓皇帝逮到你這副死樣。”
“被逮到又怎樣,他不清楚我和晏霁之的過往嗎?是我求着他要做貴妃嗎?我巴不得和他相看兩厭呢,我又不求皇帝的寵愛,最好他永遠不踏進關雎宮。”
好嘛,當爹和做哥哥的忙活個清早連頓午膳都沒蹭到還得反過來寬慰滿心躁亂的貴妃,給她掉半籮筐的安撫勸慰總算能穩住點貴妃的情緒後再離開。走出關雎宮,霍海嘯推測:“像是比昨日傍晚的消沉要好些了,但也有可能是見到娘家人之故。”
“就怕還有得磨,但也慶幸童年的教育沒白費,靈兒現在對晏霁之所有的想念在她看來就隻是因為他們突然分離不适應而造成,熬過這場相思病就能慢慢遺忘。”
叔侄倆剛走小段路遇到往關雎宮趕的霍秦川,相互簡單交流下情況同往太後的長春宮。
當前在皇宮中養老的太妃們有五十多位,幾乎是皇帝後妃數的七倍,撇除太上皇駕崩之後沒生育過和做嫔妃時沒坐上一品位置的太妃們将前往皇家寺廟落發出家的憂苦,幸事可能是都已不是青蔥年華也都已經磨平活潑純真的棱角能沉穩得住吧。
畢竟太上皇在授康二十八年禅位,禅位前,授康二十六年選入宮的年輕太妃們而今都陪在太微宮還能有懷胎的機會;而太上皇的嫡長子悼太子薨後取消過一屆選秀,留在皇宮裡的太妃們至少都已在深宮内苑沉浮十餘載經熬過深宮中太多的人情冷暖。
在太後的長春宮用過午膳,穆國公霍秦川帶霍海嘯前往芷筠齋查霍秀儀今早的不尋常,沒查前他猜測應該和皇帝的嫔妃們沒牽扯而與某位太妃有點聯系,哪想盤查大半時辰,第一位被牽出來的是皇後,郭皇後擺在台面做箭靶,背後才牽出太妃的影子。
“禀陛下,椒房殿的大宮女荔黛手下一名叫可眉的宮娥昨夜進過齋筠齋,在那可眉宮娥進芷筠齋前曾有阮太妃身邊名叫笑莺的宮婢與荔黛在雨花閣附近碰面,相談大約兩刻鐘。
皇後娘娘必定是被奸小蠱惑才行此偏差之事,隻是老臣想不出阮太妃鼓動皇後的原委,故而再往深處查探,查到昨日午後阮太妃曾與鞠太妃遊園賞花,此事究竟到鞠太妃為止還是鞠太妃背後還有人?請陛下恕罪,老臣無能查不出來。”
“知道了。”正徽帝嬴忱璧淡淡道:“貴妃不舒服嗎?國舅怎麼沒在關雎宮用午膳?”
穆國公霍秦川煞有其事:“禀陛下,興獻侯問貴妃可覺得陛下對娘娘有真心,貴妃認為陛下您對皇後娘娘真情厚愛而矢口否認陛下您對貴妃會有真心。
貴妃的理由是,陛下您登基前就對媳婦的品性很清楚可仍然願意再讓郭皇後懷胎生養;您登基後既對皇後異常寬容又關懷擔心郭皇後坐鳳位将會是死路,苦心孤詣幫媳婦尋出路。貴妃娘娘覺得陛下如此悉心呵護妻子周全豈能沒真心?陛下真在意郭皇後吧。”
嬴忱璧被嗆得險些戳到肺管,手抵唇輕咳下,展笑道:“朕想起來,昨天傍晚,貴妃就曾因誤會朕不在意她而和朕鬧過小性子,呃…這樣吧,朕現在就去看看貴妃。”
“陛下,請陛下海涵,貴妃被家父慣得小脾氣有點重。”穆國公忙阻攔,據他弟弟描述,貴妃這相思病重得真不好讓皇帝看見:“娘娘正在鬧别扭恐沖撞陛下,懇請陛下念在太後的情面就允準讓貴妃冷靜幾日,老臣和興獻侯必定盡快開解貴妃。”
“貴妃誤解朕而和朕耍小性子也在情理中,朕明白,無妨。”嬴忱璧站起來作勢要走,穆國公連忙再再阻攔:“陛下恕罪,晌午前貴妃将她父親興獻侯都給趕走了,娘娘眼下既感前景迷茫深宮煎熬又被堂妹霍秀儀傷了心,真恐不能伴駕,請陛下恕罪。”
嬴忱璧私心裡很想陪貴妃,但穆國公就差明言貴妃不願意見他;他更頭疼貴妃的理解,貴妃真的沒有故意誤解他嗎?皇帝他便再按貴妃的邏輯捋捋想找出悖論……
推敲考量番後沒查出邏輯問題反而好像真能推出那結論?!正徽帝嬴忱璧莫名紮心,重新落座端起茶盅淺淺抿口,很突兀地問:“山西巡撫和佟尚書是親家?”
“禀陛下,是,佟尚書的嫡長孫女嫁的正是山西巡撫的嫡幼子。”隅中時他禀告想調任佟夢佶為茂縣縣令以及霍家上半年會送霍蓁蓁出閣,皇帝沒表态還以為就過了呢,穆國公也仿佛無意:“正徽三年年初朝廷選撥新任吏部尚書時山西巡撫還很有意向,可惜了。”
“朕聽聞淄州府尹竟敢征調百姓私挖銅礦。”嬴忱璧放下茶盅,問:“有這回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