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雨瓢潑渾似在重重落拳,柴門前懸挂的兩盞照明燈籠被雨水拍擊得幽暗難辨。
晏霁之在師傅的草廬裡調養四日總算将自己逼出點精神,能聽取彙報;他靠在竹椅裡,耳畔還有屋外暴雨如注錘煉花草的拍打聲做伴奏,形容消瘦的眉眼間一派幽深。
“佟家和英王妃議定拿您的婚事做威脅逼迫世子助佟妙兮做淑妃,設想佟妙兮做淑妃後哄君王将她父親複起、給祖母和大姨恢複诰命、幫霍振羽拿爵位、幫霍蓁蓁争鳳位。
您同意則罷,您若不肯就範,英王妃便要給您定親迫您娶鐘氏女,佟夢奭和佟老太太背起人私底下商量的則是無論世子是否同意幫佟妙兮做淑妃都要逼迫您娶鐘氏女。
三日前,吏部派下調令将佟夢佶貶谪出京派往茂縣做縣令,責令十日内啟程,是霍家的手筆;佟尚書不能扭轉想借晏家回旋,英王妃已經派人找尋世子回京企圖迫您相幫。
霍二爺找煦之少爺拿走件您的外袍,說是貴妃相思煎熬想拿您的舊衣解解相思的苦楚,貴妃心情疏朗些就還回來。霍桑柔已被接回霍家,假霍桑柔留在武襄侯府的心腹奴婢已在日前暴斃,沒留下任何能追查的線索,應當有侯四爺在暗中相助。
晏明潛和晏明妧找過王爺兩回想重新回王府,二姑奶奶則已随夫家離京。陛下允準貴妃清晨不必給皇後請安,有禦史谏言抨擊,城裡對貴妃的議論仍未消退;霍家一直沒理會,當前在籌備周歲宴,霍振羽心情尚可還能管管兒子周歲禮的瑣事。”
幾縷燭光給竹屋裡蒙染片安詳,香爐裡甯神的檀香和助安眠的安神香氣袅袅相依相繞,掠過染黃暈的青衫在屋外大雨滂沱的雨夜裡平添種歲月靜好的溫馨。
兩道站立的身形被燭輝映得格外高瘦,是晏諾和晏七;晏諾随侍伴在主人左右,晏七戴鬥笠蓑衣冒雨而來,沾滿泥濘的長靴都沒換過就被叫進屋裡彙報,踩得竹屋裡一串泥腳印。世子愛幹淨,換在以前他們想都不想,流光姨娘的離開對少主傷得太深了。
“讓笛生再給我向衙門告病假,告假到月底;告訴王爺,我還好,晏家多年來白白便宜給玉家和馮家的好處今後就全部掐斷吧;讓煦之找霍海嘯問清楚霍家拿我衣袍的用意,兩月内把埋在佟家的暗釘盡數撤掉,四日後巳時把佟夢佶約到大相國寺。”
晏霁之思量還有沒有要即刻交代的事情,确定沒有再道:“夜深了,你們去休息吧。”
屋裡的泥印,他當然注意到了,隻是再不複以往令他挑刺的礙眼。晏諾和晏七離開,他獨自靠在竹椅裡終于遏制不住地流露苦澀,真的是霍靈渠想要拿他的舊衣解相思嗎?
痛到深處麻木到深處,他甚至都惡狠狠想過那沒良心的女人是不是都已撲到皇帝懷裡?
可再痛再恨再怨,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她不難受,在通縣那幾天,他都不敢相信霍靈渠離開能把他痛擊撕裂得那樣糟糕,他沒有失魂落魄他很清醒,可他卻清醒得看着自己沉淪,清醒得對自己無能為力仿佛所有心神都被吸走,隻能任由悲傷煎熬将自己撕扯。
萬念俱灰?!哈哈哈……晏霁之自嘲起來笑得眼眶都猩紅濕潤了,情到深處,真狠啊,狠得能把人的腦袋抽空把生命裡的生趣都抽得幹幹淨淨隻留片堪比行屍走肉的痛楚和荒蕪,叫人清清楚楚明白你的歡喜痛苦竟然由不得你自己做主啊。
紅塵多少繁華,她竟然能同紅塵争:有她在,繁華才是繁華;她不在,眼前盡成灰。
晏霁之想自己真的活該,前世今生整整十二年多,竟然在離别前幾月才醒悟自己喜歡她更是等到人離開了才徹底懂得那是他的摯愛,沒有那個女人,他的生命一片晦澀。
泛黃的燭光将孤獨的身影照滿寂寥,屋外暴雨滂沱,猛烈之勢将柔軟的水變那樣剛硬。
夜雨肆虐至黎明前堪堪收起,清晨的陽光裡沾染着夜間殘留的水珠都仿佛格外清新了,霍舒窈就在這樣心曠神怡的早晨走進關雎宮探探她妹妹的心情好些沒?
“原本呢祖母和我娘都想來看你,霍振羽和他娘也想抱孩子進宮,要給你看親侄兒再邀你參加燦哥兒的周歲禮;你害相思病難受嘛,祖母要是來,他們鐵定跟,還不如我來呢。”當然就是故意攔,霍舒窈冷嘲:“霍振羽現在可坦然了,知道為什麼嗎?”
比起殿外陽光熠熠的舒适,殿内顯沉悶,貴妃讓宮婢們搬來靠椅放在月季花架旁,她們在湛藍澄澈的天空下說話。霍靈渠望水珠凝在月季花蕊尖,輕柔抿笑:“為什麼?”
“佟家幫他想到拿爵位的對策了呀。”霍舒窈翻眼鄙夷:“由英王妃拿婚姻來逼晏霁之,除非晏霁之肯把佟妙兮推上淑妃位,否則英王妃就要給親兒定親逼他不得不娶鐘家女。我對這種親娘和佟家是沒話可說了,但霍振羽兄妹和他們娘還真能心安理得享受。
二哥對他們多容忍啊,拿到這消息跟我說時都寒心,霍振羽和這表哥關系還算好的呢,他竟然也能做得出來不吭聲不反對就默認放縱佟家琢磨挖晏霁之的心血來供他們。”
霍靈渠心像被蜜蜂蜇下,垂眸隻問記挂的人:“霁之還在通縣嗎?”
“他失蹤了。”霍舒窈從果盤裡拿蜜桃啃,咬口差點把桃肉吐出來:“桃子怎麼這麼澀?溫湯監培育的蜜桃現在應該挺好吃啦,姑母前日有給我送籃,都挺好吃的呀。”
“小太監沒領到吧,陛下簡樸,溫湯監培育得不多,自然要先緊着皇帝、太後、皇後和皇子公主們連帶着生養過的兩位嫔妃令愔夫人和杭婕妤先挑,到我這兒沒有了也正常。”
“什麼話!你是貴妃!”霍舒窈扶腰站起來要叫掌事姑姑過來訓話被妹妹攔住,妹子剛阻攔時她沒意識到等妹妹再攔阻才反應過來不對勁:“這群宮人在故意欺負你?”
霍靈渠牽牽唇笑:“前些天我向皇帝告狀,花瓶裡的花枯掉了都沒宮娥記得要換,皇帝把那兩天進殿伺候的宮婢全部杖十,責令不得怠慢貴妃,他們在心裡記恨吧。”
“記恨?宮人照顧貴妃不周受罰也輪得到他們來記恨?!”霍舒窈真覺得好笑,慢半拍恍然意識到症結,她簡直不可思議:“你進宮十多天,關雎宮這群宮人都在故意欺負你?”她瞬間怒起,拉起妹妹就要走:“反了他們了!走!跟大姐去找姑母!”
“我向皇帝提過兩回,皇帝訓誡過杖責過仍然無用,何必再折騰?宮人敢懈怠的根源若不除,再怎麼處置都沒用的,算了吧,我也懶得費心和他們較勁。”霍靈渠扶姐姐重新坐,溫婉的笑意卻莫名令人覺得悲傷:“晏霁之到底哪兒去了?”
“你?!”霍舒窈真惱她好脾氣又替她心酸,不答反問:“陛下留宿過幾宿?”
“三宿,是我沒心思伴駕主動請皇帝少過來。”霍靈渠再提:“姐姐該回答我了。”
霍舒窈惱得真想戳她腦門:“你進宮做貴妃是享福來的不是要讓你受罪,霍家沒垮呢,還有太後是姓霍的,霍貴妃在皇宮裡不欺負人就不錯了能輪到被别人欺負嗎?何況竟然被群宮婢欺負?!家裡和姑母還都以為你好好的,若非今日被我發現,你想瞞多久?”
“我沒瞞,就是懶得再理。”霍靈渠撒嬌:“我心情好些就和姑母提,大姐不生氣了。”
“晏霁之個大男人還能丢嗎?誰知道他跑哪去躲起來。”霍舒窈沒好氣瞪她,緩和下說:“是英王妃派去叫他回京的奴婢撲個空,這兩天派人到處在找,大家才曉得他不在通縣了,也虧得他沒在通縣,你當英王妃急吼吼得是為什麼事?”
霍舒窈真嫌無語透了:“隻是她庶弟佟夢佶被派做地方官,佟家不想認又沒本事攔住這道調令所以要叫晏霁之回京來幫他們。我猜晏霁之可能在處隐秘安靜的宅邸療養吧,留在通縣的護衛叫晏一還是晏幾來着,肯定知道世子在哪兒就是不肯告訴英王妃。”
“二十年,是該想。”霍靈渠笑,霍舒窈還沒搞明白妹子在說啥就被問起假霍桑柔的心腹奴婢暴斃之事:“纖若昨日進宮來看她母妃,又來看過我,特意告訴我的。”
“樂邑最近跑宮裡那麼勤?”霍舒窈歪個話題:“她母妃最近手頭很緊嗎?”
霍靈渠沒聽懂,霍舒窈解釋道:“她母妃做嫔妃時從二品,做太妃比照正五品的用度,陛下又大肆削減過宮份,她母妃哪過得慣?叫樂邑進宮十回有八回都是要銀兩。”
“我是意外她會願意嫁給薛述聰,童年她喜歡晏霁之。”霍靈渠随之跑偏,霍舒窈對此也很清楚,童年時大家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誰呀:“可她又還能再挑誰?
晏霁之對她沒意思啊,樂邑她能嫁到顯國公府都還是因為聖人的公主活下來的少,她沒有年紀相仿的姐妹,薛家才選她,嫁給薛述聰都已經是她最好的選擇了。”
“太上皇的公主們?”霍靈渠訝然:“纖若往下,就隻有個最小的妹妹?”
“對啊,她們姐妹掐頭去尾中間這段就屬樂邑她一枝獨秀。”霍舒窈覺得這形容忒合适:“你想想九個姐妹啊就隻剩她和大姐小妹,姐妹中間這段可不就是她一枝獨秀麼。”
霍靈渠忽然就想到個很哀傷的規矩:“皇嗣還得滿月後齒序,當年姑母頭胎生的女兒和溫獻皇後第三胎生的兒子就因此連個排名都沒有,好像根本沒存在過似的。”
“唉,誰說不是呢。”霍舒窈歎息聲把話題拉回去:“不說這事了,假冒貨的心腹暴斃,沒錯,就前兩天,被喂砒~霜死的,連點能追查的線索都沒留;若說沒有侯瞻渥在暗中相助,我信他個邪?!三叔和二哥拉嫁妝時武襄侯還答應願意幫忙盯着,跟說着玩似的。
還好沒把那群奴婢帶回霍家審查,不然都能把髒水潑到咱們頭上,被傳成是霍家處置的想要讓咱們平白惹身臊。我說就是莊太妃沒跑了,但爹說現在就算把那倆假冒貨拎到人前指證都能被傳成是霍家屈打成招,若是假冒貨當場反供更糟,氣死我了。”
霍靈渠微愣:“這就是幕後黑手敢對那群奴婢下殺手的原因嗎?”
“對呀!”霍舒窈磨牙恨恨:“兩個假貨被咱們捏着,當證據等于廢的,又隔十多年早把當年陰謀的痕迹抹掉了,隻要把清楚這場陰謀的奴婢全部殺害,莊太妃就能把自己摘幹淨,不然她敢那麼嚣張在她都已經暴露、在霍家眼皮底下再動殺手嗎?”
“倘若就是莊太妃、霍家沒有能釘死她的證據?”霍靈渠皺眉:“聖人會維護她嗎?”
霍舒窈冷笑:“我就不信她個五十多歲老太妃還能和太上皇有那麼厚的情份?!”
早晨清新的陽光追逐時間的步調溫暖洋溢起來,一眨眼,凝在花蕊尖的水珠就消散了,滲進花瓣潤澤着飽滿鮮紅的月季美豔奪目,滿架的爬藤月季在陽光下光彩生輝。
陽春三月間,繁花盛景最當濃,皇宮的金碧輝煌藏不住這片深紅淺綠粉白反像陪襯了。
佟尚書在隅中出宮,毫無賞景興緻;霍舒窈和他就差半刻鐘,邊賞景邊出宮還蠻閑适。
收到這兩位出宮的線報時莊太妃正在殿閣前修剪盆栽,寂寂聊賴的深宮太妃,幾位不是閑得每日隻能數花瓣修剪花枝,又有幾位不是閑得連在殿閣伺候的宮婢都不屑巴結。
她不意外霍舒窈沒在宮裡用午膳,貴妃相思病甚重連姑母都懶得搭理,沒心情留堂姐用午膳也沒什麼奇怪的;她們堂姐妹在晨間聊些什麼,莊太妃沒收到線報也不是真感興趣,她就是反感這種被束手束腳的禁锢,曾經讓她如魚得水的皇宮而今對她渾似囚籠。
皇帝放出八千名宮人,将她哪怕是太上皇留在皇宮裡的勢力都幾乎拔除殆盡,削減用度後又連連立威把這座皇城鍛造成由皇帝掌控,壓得太妃們隻有縮在養老殿閣裡的份兒。
壓退煩悶,莊太妃修剪下最後片枝葉,小宮女捧着水盆上前,她淨過手,拿手絹擦幹再接過手串緩緩撥動佛珠,候在側那面相持重的老嬷嬷将多餘宮婢遣退,躊躇再勸:“王爺他對武襄侯府那群奴婢暴斃很有疑慮,娘娘何苦因群奴婢就讓王爺心裡有疙瘩?”
“皇兒不舒服的是懷疑本宮在騙他和本宮手中還有隐瞞他的勢力,本宮如何跟他說?”莊太妃示意阚嬷嬷不必再勸,又撥動兩顆佛珠敏銳質疑:“十多天了,霍家都還風平浪靜,本宮總覺得不對勁;還有貴妃新封,皇帝竟然像眼裡沒有貴妃,不該呀。”
“畢竟貴妃不肯侍寝,陛下又還不好女色,十多天能留宿三宿不錯了。”阚嬷嬷比主子還小六七歲,謹慎穩重妥帖周到更忠誠,近十六七年來都是莊太妃的得用心腹,她是古怪:“奴婢反而覺得貴妃平靜得不尋常,除了前兩天鬧過,這些天也太安靜了。”
“才十多天,急什麼?本宮很願意相信霍靈渠是聰明人,至少該比霍寶鸾聰明,否則她怎能配在重重磨難之後非但沒被擊潰還能有本事讓皇帝願意給她貴妃位?”莊太妃眉梢微揚,顧盼間竟讓她衰老的臉龐閃現種奇異的光彩:“杭婕妤在勸郭皇後整垮霍家?”
是前日收到的線報,椒房殿八面透風根本沒秘密,阚嬷嬷笑道:“是啊,冷不丁的,奴婢都有些想不通,您說奇怪不?杭婕妤既沒皇子又和霍家沒怨沒仇作甚招惹這種事端?”
莊太妃撥動佛珠走過兩盆盆栽,輕嗅蘭花香,唇畔笑意浸着三十多載深宮沉澱下的淡:“她倒是讓本宮想起本宮當年,她和本宮還确實有那麼幾絲相似。”
阚嬷嬷失笑:“娘娘也太擡舉杭婕妤了,就杭婕妤那點小聰明哪配能和您做比?”
“都是從小聰明一步步走過來的,本宮比她好運,有的是對手能磨,直到任皇後薨逝,本宮才拿自己當回事兒,她是還沒遇到對手就敢把自己當回事兒了。”莊太妃笑意悠揚,氣定神閑的雅意将上位者睥睨宮闱那股俯瞰衆生相的高高在上淡化得近乎于無。
“娘娘莫非指杭婕妤在肖想鳳位,妄想漁翁得利?”阚嬷嬷還真有點吃驚:“可她既沒生出皇子又有令愔夫人在前,就算她真想攀皇後的寶座也沒得什麼都沒沾到就想吧?”
莊太妃斂起笑意,沒應答而是捏佛珠吩咐:“顯國公嫌本宮不懂朝堂胡亂指揮,他懂?!那就讓他好好試霍家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不忙清算當年的陰謀反而針對佟家撓癢癢。”
何謂針對佟家撓癢癢?
就是霍家出手把佟夢佶調任茂縣縣令,在莊太妃還有和她同段位的人物眼中,霍家搞這種不痛不癢的花樣可不就是撓癢,他們能關注都是因為沒看懂霍家這沒頭沒腦的調令。
佟尚書今早進宮求見皇帝就是為此調令,他也已經跑過太微宮求見太上皇,更早前還走過班丞相和吏部薄尚書的門路而非隻是叫英王妃派奴婢去把晏霁之叫回京。
準确說就是自霍家搞出這張調令來,佟尚書特别上心,上心得讓他老妻都看不下去了。佟老太太不在意庶子被派到多麼多麼偏遠貧瘠的地方,她是恨霍家根本沒把佟家放在眼裡是在羞辱她打她臉,因而丈夫要讓夢娴派人去通縣把那小孽畜叫回來,她就沒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