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還能看見霍靈渠在這間屋裡明眸淺笑的景象,晏霁之又閉閉目,走到梳妝台前,認真查看過,找到記憶的痕迹,他拿起她用過的木梳,想,今後他也用這把木梳吧。
洗漱過後,晏霁之走向床鋪,曾經霍靈渠把他嬌慣得都不肯自己鋪被窩了,而今女人暫時不在了,晏霁之隻能自己鋪被窩。将床鋪好,他蜷縮在被窩裡,等着思念将他吞噬。也不知怎樣睡着的,他隻知道他醒來時天已擦亮。
疲累的呆愣半響,晏霁之意外發現枕畔掉落了好幾根頭發。
壓住累意,他再起來洗漱,打起精神出屋。
蜀王前些天的安排,霍家祖孫三代就四位知道,霍巨浪是不知道的,因而,早朝前見到銷聲匿迹個把月還回來後明顯消瘦的晏霁之,他還挺好心得湊近關心了。
霍海嘯在旁邊看得心底直冷笑,捏捏拳頭,真有想連帶把這弟弟同揍頓的沖動。
持續大半個時辰的早朝結束,皇帝剛走,小太監走到晏霁之面前表示陛下召見,太極殿尚有許多大臣未散,對此還沒冒出議論,又有長春宮的太監過來,貴妃有請魏王。
霍貴妃請魏王的消息還比晏霁之早一步出現在正徽帝嬴忱璧面前。
故而,原本在涼亭擺棋盤的皇帝在見到晏霁之後即帶他去長春宮,跟随皇帝的大批宮人隔着好幾丈遠尾随,反正就是隔開個不可能偷聽到談話的距離吧。
“晏卿消瘦許多,想來這回真是病勢兇猛了,養病月餘,卿病養好了吧?”
晏霁之颔首:“蒙陛下關懷,臣謝陛下。”
嬴忱璧若有欣慰:“卿少年英才乃是朕的股肱棟梁,病養好就好。”
晏霁之仍答:“臣,謝陛下關懷。”
“愛卿既已病愈,大好年華,是該想鵬程萬裡、報效國家了。”嬴忱璧警醒過便切正題:“朝廷将整饬江南并且海禁,英王和你提過了吧?”
“陛下當真要調護國公回京嗎?”晏霁之謙卑相請:“護國公戎馬半生,原家三代人血染北疆,何等壯烈。保家衛國是每個兒郎義不容辭的責任,在陛下面前是不該以此邀功,但護國公府總該能配得到陛下的體恤吧?”
正徽帝嬴忱璧慢慢停步,轉向晏霁之打量:“霁之和護國公府甚有交情?”
“既是恻隐之心更覺兔死狐悲吧。”晏霁之就當着皇帝的面諷刺,嬴忱璧寬容道:“霁之休得胡言,更不該胡思亂想。聖人多年未見護國公,甚是想念才想調護國公回京。太上皇已是這把歲數,他老人家心意定了,我們總該讓太上皇晚年和和順順。”
“陛下?”晏霁之深深看眼皇帝,感慨道:“臣想問,在陛下看來,到底是人握着權利财富還是權利财富操縱着人乃至将鮮活的人扭曲?”
嬴忱璧微微笑笑,狀若奇怪:“霁之聰慧絕頂,怎麼還會有這種困惑?”
“昨夜,家父與臣憶起溫獻皇後,家父說,當年溫獻皇後進東宮前,聖人就清楚臣姑母曾有過少年慕艾;聖人的母親、陛下的祖母朱太後暗中損害我姑母的胞宮緻使溫獻皇後生的兒女都病歪歪活不長,因而朱家送進宮五個姑娘都沒留下皇嗣。”
晏霁之直視皇帝,眼神溫和中藏着尖銳影射:“家父還言,四十年前的聖人意氣風發,三十年前的聖人熱忱激昂,我在想忱璧你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模樣?”
沒有眼神交鋒,皇帝很平和:“霁之聰慧,豈能不知什麼人才會被貪婪吞噬?”
晏霁之低眉但沒有作聲,正徽帝嬴忱璧不在意的帶他往前走:“你年輕,聖人擔心你未必能應對整饬江南的繁雜,要你先拟個章程來看。聖人将在四月二十一頒旨傳護國公回京,你就在十日内把章程拟定吧,已讓聖人等月餘,莫再耽擱了。”
“請陛下示下。”晏霁之規矩應對,嬴忱璧交代道:“江南貪腐甚重皆因賴有晉王庇護,而今已堪将妄動國本,太上皇再疼愛晉王也不得不為社稷着想;你隻需以國家百姓為念,不必顧及朕對晉王的手足之情,晉王做錯事自該受懲戒。”
“臣明白了,臣還有件事啟禀陛下,臣曾和貴妃憶起過臣的表姐、聖人的四公主。貴妃曾言四公主生前曾說要努力活着,替死去的姐姐弟弟和母親好好活;靈渠說不信,說我表姐都能扛住生母病逝的悲痛還能因為受什麼打擊而病逝?”
晏霁之重重站定,沉聲道:“臣懷疑臣表姐當年是被害而亡,臣要徹查。”
嬴忱璧微訝:“四妹可能是被害而亡?不該吧,四妹謙和,誰會害她?”
“臣目前最大的懷疑是庶人嬴丹若生前做的,嬴丹若見不得妹妹比她得父皇疼愛,臣毫不疑她能做的出來。”晏霁之平複道:“但真相如何還得徹查過後才能定論。”
“四妹若當真是枉死,當然要徹查給四妹讨回公道。”嬴忱璧沉吟道:“這樣吧,霁之你暫且按捺些時日,隻做不知,這是朕和貴妃聊起四妹生前方才生出的疑心,待朕向太上皇知會過後再傳英王和晏副相,屆時晏家再徹查吧,不必遮掩了。”
晏霁之退後兩步,俯身行大禮:“臣,謝陛下隆恩。”
他們走到長春宮時暖陽高照,皇帝曬着陽光心情好還示意内監不必通禀,行至正殿前,突有摔砸聲傳出,嬴忱璧站定看向身邊的内監,小太監忙高喊:“陛下駕到!”
“陛下駕到!”的話音落地,正徽帝嬴忱璧又慢兩步進殿,貴妃和魏王站起來迎駕,他大步走到主位坐再示意大家都坐吧,笑容可掬道:“朕聽聞貴妃請皇兄來說話就過來看看,皇兄怎麼摔杯了,莫不是貴妃不懂事惹皇兄生氣了吧?”
宮人們利索奉上新茶水糕點以及收拾摔碎在地磚上的杯碗碎片,魏王冷硬着臉沒理會,霍靈渠擠出笑意禀奏:“臣妾和魏王談了點事,不是什麼好事才令王爺動怒了。”
晏霁之和魏王面對面坐,對面的魏王爺臉色是真差,他再轉向魂牽夢繞的人兒,好像也有心弦緊繃着,這就讓他有點疑惑他們在談什麼了。
嬴忱璧甚至都想猜貴妃和魏王剛才有可能在吵架,仍和煦道:“皇兄寬博,貴妃有什麼事竟能令皇兄動怒?不如,貴妃也說給朕和晏卿聽聽。”
霍靈渠瞟眼宮人們,嬴忱璧令宮人退下,摔碎的瓷片暫時不必收拾了。
寬闊敞亮的殿閣中唯剩他們四人,霍靈渠啟唇道:“臣妾請魏王來是提醒件事,一個多月前臣妾還在英王府時得知的,客居在魏王府的任逍姑娘是莊太妃的細作。”
嬴忱璧詫異,看眼魏王再看向晏霁之,狐疑道:“任逍姑娘可是魏王的親表妹,她怎會被旁人收買來潛藏在表兄家中做細作,晏卿真沒查錯嗎?你又怎會想去查任姑娘?”
“好奇呀,臣有時閑來無事會瞎琢磨,琢磨到令我不解的事,若有空暇會管管閑事。”晏霁之含笑道:“任逍姑娘是在正徽元年八月在老家逃婚,進而在人前失去蹤迹。
正徽二年四月她突然出現在京畿投奔魏王表兄,間隔半年多,她躲在哪兒,她是如何逃婚又是如何避過自家和未婚夫家的搜尋躲藏半年多?何況不是魏王爺自願收留這位表妹,是任逍姑娘死皮賴臉硬要死賴在魏王府,她意圖再明顯不過。
暫且做女謀士彰顯風骨博取魏王的好感為自己将來進魏王後宅鋪路看似是個明智之舉,可她是逃婚來的,她若有逃婚後的心機,可能會做出逃婚這種事嗎?
何況任逍做女謀士将滿三年,她也将滿21歲了,她若能有這麼好的耐性還能做出逃婚和将自己死賴給表兄的蠢事嗎?我不信,有閑暇就查了查。”
晏霁之黑眸湛湛,眼中盡是自信的風芒:“未料竟查到是莊太妃在指點,我自覺能猜出應是莊太妃幫任姑娘逃婚,可莊太妃的人情豈會有那麼好拿,任姑娘為一己私欲能不要臉皮,在表哥家中做細作又算得了什麼,王爺若是不信,大可親自查查。”
魏王擺明信的,否則能怒到摔杯嗎?正徽帝嬴忱璧輕咳聲端茶盞喝茶,是沒甚疑慮。
“貴妃告訴本王,你推測,本王若想強行把這表妹送回任家反會招惹報複。”魏王心底似有團火在燒而眉目比冰霜冷,他緊盯晏霁之,問:“霁之有憑證嗎?”
“報複?報複是何意?”嬴忱璧搶話問:“皇兄的意思,霁之推測僅是送她回自家,任姑娘就能痛恨親表兄到要報複?”皇帝看向晏霁之:“霁之揣測得會否荒謬了?”
“陛下、王爺試想,任逍為何逃婚?是她貪慕虛榮,她不安分。”晏霁之娓娓解析:“她已經沒有名聲了,再回任家,她還能有好的婚嫁嗎?在她名聲尚好時,她都看不中她家給她定的婚事,名聲敗壞後隻有别人挑她的份兒,任逍能受得了嗎?
孤注一擲逃婚、死賴表兄家,她擺明就是要把自己死賴給魏王了,而魏王爺願不願意都沒法否認的是,大家都覺得任逍給你做側妃已是鐵闆釘釘,早晚而已。
倘若王爺你不肯要這位表妹,在任逍眼中豈會不是你對她狠辣絕情,畢竟你隻需納她做側妃而已,對你能有多難?輕飄飄的事,親表兄妹,你若都不肯還不是你對她狠嗎?任逍的作風不擺明了是:我想賴給你而你不能拒絕,否則便是你狠辣你對不住我。
和這種人還能有道理可講嗎?在她眼中,魏王若強硬拒絕就相當于把她的後半生毀掉,那麼她不恨魏王恨誰?她要報複個對她狠辣絕情想毀掉她後半生的人,不該嗎?”
晏霁之言盡,魏王恨得都把新奉上的茶盞再砸了,在皇帝面前摔杯盞,嬴忱璧念在魏王情有可原,沒計較,皇帝他信,水到渠成的預測能有何疑慮、有何不信?!
嬴忱璧甚至還有絲齒冷,隻因這種徹骨薄涼自私的人性真令人惡心厭惡,幫忙緩解道:“霁之可有對策嗎,幫皇兄保住和外祖家情份的對策?”
“臣的建議是王爺幫任逍挑個丈夫吧,安排他們生米煮成熟飯再鬧得人盡皆知;王爺若是不忍心就納下這位表妹,畢竟任逍想靠表哥安享富貴,不會傻到損害自己的利益。”
“本王會斟酌!”魏王冷硬吐字,每個字都像帶着被背叛的怒,然後就冷場了,魏王似沉浸在憤怒中,晏霁之安靜坐着不嫌無聊似的,嬴忱璧輕咳聲想叫他們跪安時被貴妃搶前:“陛下,臣妾這兩日在想前往皇陵拜祭,您看您何時有空暇?”
嬴忱璧還以為貴妃早忘記了呢:“貴妃是指我們帶皇兄和霁之、海嘯同往嗎?”
霍靈渠應道:“是呀,之前宮宴上,太上皇應允了的,臣妾想總不好再拖着。”
特意點出太上皇應允是懷疑他會想撇下晏霁之嗎?嬴忱璧小心思作祟想,瞥瞥那兩人都悶不做聲好像沒聽到似的,他考慮道:“論空暇自然是休沐日最有空暇。
四月初三立夏,今年立夏還恰巧和皇後生辰是同一日,四月初十是貴妃生辰,四月十六将秀女大選;太醫還言,翁美人大概在四月十五前後幾日臨盆,貴妃想選哪日?”
霍靈渠沉吟道:“四月初七吧,不知陛下四月初七可能有空暇?”
“好,朕今日就吩咐下去。”嬴忱璧順勢道:“皇兄和霁之若沒别的事,退下吧。”
皇帝絕對故意趕他,晏霁之盡量裝作不郁悶地站起來,和魏王一同告退離開。
霍靈渠目送晏霁之消失在視野中,低頭垂眸,過會兒察覺到好像有人注視她,她擡眸就迎上皇帝很假的微笑,嬴忱璧溫和道:“貴妃坐久悶了吧,朕陪貴妃去花園走走?”
豈料貴妃隻是看着他欲言又止,嬴忱璧就問:“貴妃有心事?”
“我……”霍靈渠黛眉緊蹙,躊躇道:“陛下,太上皇心意已定的事,我是指,刨除涉及陛下生死那事,若太上皇心意已定,還有什麼情況能令陛下願意違拗相抗?”
“朕看貴妃心緒不甯,貴妃可是出什麼事了?”嬴忱璧站起來走過兩步坐到貴妃身邊,霍靈渠探究皇帝半響還是憂心忡忡的:“陛下可否先回答我的問題?”
“不是朕不答,是貴妃不給具體情況,朕如何能給答案?”嬴忱璧自然而然的套話,他龍顔微笑而心底真有點怪,貴妃昨日還很高興呀,怎麼今日突然心事重重的?從昨日貴妃高興起到現在最可能影響她的就是魏王了,莫非他們還有談論别的事?
霍靈渠遲疑再三還是對皇帝的不信任占據上風:“臣妾有點累了,陛下請回吧。”
真沒想過會套出這麼句話的皇帝想,貴妃口風真緊。他賴着再旁敲側擊探探,沒能探出什麼情況隻挨到被貴妃再趕,隻好先離開,他晚膳時再過來長春宮陪貴妃。
可惜霍貴妃回到寝殿後就藏在殿閣中不出,午膳沒出來,晚膳還不出來,皇帝過來用晚膳宣貴妃都被她擋回去了;皇帝主動過去就見到個憂思沉重的貴妃,問什麼心事又問不出,皇帝嬴忱璧隻能自己琢磨再寬解貴妃莫胡思亂想,陪大半時辰後離開。
霍靈渠送到殿前,靠着廊柱望向星空,既像在發呆又似沉浸在往事裡。
晏霁之踏着同片星輝走進霍家,做足被揍的準備了。
“兔崽子,怎麼查到郢國公府的?”霍擎揪問,晏霁之訝異:“這重要嗎?”
“老頭問你,莊太妃做啥想讓她的幼女假死?”霍擎正經的眼底藏深意,晏霁之皺眉,按住古怪答:“自保啊,當時任皇後想要拉着她陪葬又不是秘密,她犧牲幼女以保全自己。當年皇宮中都私下傳言是她為謀生機而親自害死幼女了,您不以為然嗎?”
霍擎冷嗤:“那就是我霍家傳的流言,聖人根本沒信過,為啥呀,因為當時聖人已經拿定主意要用莊淑妃制衡我閨女,莊淑妃還能不清楚任皇後根本動不了她嗎?
何況論争寵,在授康十七年以前,莊淑妃稱得上是聖人後宮争寵第一人,如果她應付任皇後都要淪落到犧牲個女兒來自保,她還能配屹立至今嗎?”
晏霁之不得不承認老人家直戳要害,可他不明白:“那,莊氏還能是因為什麼?”
霍擎老太爺鄙視:“宮宴上,老頭我的話,你耳聾了沒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