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有不臣之心,對,朕和太上皇都清楚晉王有不臣之心更清楚昌隆侯意圖何在。”一絲凄涼侵染,嬴忱璧都不知是替誰悲哀:“可饒是朱家都敢謀逆了,聖人還是就當外祖家瞎胡鬧,鐵心要讓朱家得善終,将來處死晉王這親兒都不會累及昌隆侯那表弟。”
然而昌隆侯卻比晉王惡劣得多,晏霁之想皇帝是替自己悲涼吧,他敬愛父親,他的父皇卻要他死;昌隆侯如此踐踏太上皇的厚愛,太上皇偏偏還是要給朱家善終。
“或許聖人也覺得孤寂,想要個親情的寄托吧,授康十八年時,朱太後、溫獻皇後、任皇後和聖人最疼愛的四公主都不在了,聖人的舅父先昌隆侯也在授康十八年去世,授康十九年時同母親弟又造反,許是高處不勝寒,聖人嫌凄涼吧。”
“你這看法倒是令朕耳目一新。”嬴忱璧莫名好受些,然後被晏霁之告知:“是老穆國公的觀點,臣還沒有這樣的洞察力。”差點令皇帝嬴忱璧噎了噎。
嬴忱璧忍住咳嗽的沖動,端茶盞抿兩口茶,神情略有苦惱:“朕從不認為朱家私自鑄币是因貪财,貪财,挖金礦還不夠嗎?朕以為昌隆侯在試探聖人寬容他的底線。
半年前,朱家私自開采鐵礦,朕懷疑昌隆侯欲私鑄兵器,确實不能再任由他胡來了,可太上皇這把歲數了,若是将外祖家視作親情的寄托,朕又于心何忍?”
晏霁之眼觀鼻鼻觀心保持緘默,可他人就在皇帝眼前,沉默有什麼用。
嬴忱璧點名,晏霁之郁悶道:“禀陛下,蜀王在北境大概會被架空,倘若蜀王不想做個傀儡主帥,您可建議蜀王送昌隆侯暴斃,聖人還能處死親兒給表弟報仇嗎?”
“蜀王很強硬。”嬴忱璧似要求證般曝料:“昌隆侯曾因蜀王妨礙到他在西南斂财而請動太上皇派下旨意勒令蜀王規避,沒想到,朕這位三皇兄非但沒避讓還把昌隆侯在西南經營多年的勢力連根拔起,令人叫絕的是太上皇竟然都沒有責備蜀王。”
“昌隆侯許多年都沒那麼吃癟過了。”皇帝問:“蜀王坐鎮,他敢侵吞北境嗎?”
“陛下,太上皇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被蜀王捏着呀?”晏霁之樂了。
嬴忱璧瞪他,晏霁之輕咳道:“臣預估,昌隆侯敢,蜀王之下,北地的将領應該隻有兩種命運,要麼被害要麼歸入昌隆侯麾下,不會存僥幸。”
“昌隆侯敢如此猖獗,霁之莫不是在蠱惑朕吧?”嬴忱璧真不大相信。
“老穆國公提點前,臣未想過;但依老太爺的斷言,臣推測昌隆侯敢這般猖獗;他笃定聖人不會動他早已肆無忌憚,既要侵吞北地,他怎會不敢害北地不歸附他的将領?”
“倘若朕調晏家或者霍家鎮守北境呢?”嬴忱璧眸色漸深,喃喃自語般問。
“禀陛下,北境換帥的良機,臣賭晉王和昌隆侯絕不會放過。”晏霁之不憚惡意揣測:“哪怕是我父親英王和穆國公,沒有算準昌隆侯恐怕都難以逃過。”
嬴忱璧眼神倏然銳利,一針見血問:“霁之的意思,昌隆侯對北境志在必得,若是在朕和太上皇沒有調護國公回京而他想要拿下北境時,他做得出害死護國公?”
“對!”晏霁之措辭铿锵:“昌隆侯與晉王蓄勢待發欲造反時,他必定做得出。”
皇帝深深注視他會兒,當認同般陷入思索:“昌隆侯?現任昌隆侯執掌家業十四年多,任福建巡撫五年多,朱家的猖獗就是在他手中瘋長起來的……”
晏霁之捧着茶盞慢慢品茶,讓皇帝自己思量吧。嬴忱璧猜疑半響後笑了,盯着晏霁之,意味深長道:“如若昌隆侯敢侵吞北境,下一步呢?”
“聯合晉王伺機謀逆。”晏霁之語音未盡戛然收住,桃花眼震驚看着皇帝,他想錯了,前夜他還在侃侃而談:貪得無厭永遠不會有滿足時啊?!
“陛下懷疑昌隆侯的野心連做權臣乃至裂土分疆拿封國都滿足不了嗎?”
“朕不知道。”嬴忱璧眉目逐漸肅殺:“在今日以前,朕從未想過昌隆侯會敢想拿晉王當踏腳石,北境還可能有這等隐憂。”皇帝緩緩收音,神思幽幽,冷不防間,舉重若輕砸下:“郢國公府和顯國公府有可能會與晉王還有昌隆侯沆瀣一氣嗎?”
晏霁之愣下,不得不感歎皇帝就是皇帝啊,對謀逆之事敏銳得簡直了。
他還沒考慮過這層,若按皇帝的設想?晏霁之神情微變,竟是他小看晉王了。
“顯國公向來懂得趨利避害,何況陛下在提拔薛家,薛家應該清楚陛下的用意。郢國公應當也不至于,但臣也隻是推測而沒有把握,臣此刻憂慮的是社稷安危。”
前夜,他預估若是調離護國公則北境會亂卻沒想過能有多亂,晏霁之想他真是想少了,老穆國公判的真沒錯,他磨砺得不夠,看得尚淺,眼光不夠老辣呀。
“陛下三思。”晏霁之定定注視皇帝,凝重道:“霍家要報仇,晉王豈會沒應對,眼前的大好機會他怎會放過?蜀王在北疆應該隻會被架空除非昌隆侯和晉王都死。
可蜀王能讓昌隆侯暴斃,您對晉王總不能像對昌隆侯那般處理。隻要昌隆侯聚攏起來的勢力在,死一個昌隆侯對晉王不會有什麼影響。假若晉王在霍家動手前趕往北疆拿下北境再與契丹勾連,撲向京畿的戰火能轉瞬即來,此事真不能不防。”
沉默會兒,嬴忱璧自嘲:“晉王必定已經知道朕和聖人要調護國公回京,在朕以為晉王不足為慮時,晉王會否也在嘲笑朕,白白送給他拿到北境的良機?”
晏霁之莫名有感懷,好心寬慰:“前天夜裡,老穆國公教導我,我還很年輕,看得還淺點很正常;不要自滿自負更忌諱盲目自大,世間任何事都值得我們保持謙遜,虛懷若谷四個字能讓人終身受益;更不要急,慢慢磨慢慢煉,能耐自會煉就出來。”
嬴忱璧微怔看向眼前的臣子,或許是意外或許是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種話而感到新鮮,總之皇帝他眼神有點奇異。晏霁之淺淺抿笑,爾雅的笑意似雨過天晴後的竹林那般清爽又似如沐春風般舒服:“陛下若是願意,有煩惱時可以私底下去和老穆國公談談心。
臣自覺對老穆國公會令人不自覺得願意敬重他,不在于他年老,不在于他擁有的勢力,而在于他洞察世事的智慧。若問世間誰有資格能做帝王師,臣以為首推老穆國公。”
雖然是有意引導,但晏霁之也是真心勸誡:“陛下是君王,君王最大的危機在于隻需坐在龍椅上就能擁有掌控天下的權利,君王可以不需要智慧就能夠做君王。”
但做皇帝絕不能沒有洞察世事的智慧,否則極易遭奸佞蒙蔽糊弄,皇帝若是沒有明辨的能力則恐亂象橫生社稷有危!正徽帝嬴忱璧當然聽得懂晏霁之的未盡之意。
“卿家秉直谏言,有心了,北境的布防,朕會和太上皇再商量。”
晏霁之颔首謝恩再放殺招:“老穆國公還有件事讓臣代為禀奏陛下,國師給霍家傳信,太上皇相信他隻剩六年的命了,但聖人覺得拿貴妃煉藥能令他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先前的宮宴上,聖人當場沒說出的話是:國舅可真會藏啊,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國師說,可能明年可能正徽七年,聖人就要揮刀了。”
嬴忱璧有點懵的關注令他驚奇的點:“什麼,貴妃?哪位貴妃,朕的貴妃嗎?”
晏霁之略噎下都想誇皇帝可愛了:“禀陛下,聖人隻有一位已追尊溫獻皇後的晏貴妃,溫獻皇後已經仙逝許多年了,當前舉國隻有一位霍貴妃,正是陛下的貴妃。”
嬴忱璧噎得都被搞糊塗了:“呃,卿是指,國師告訴霍家,太上皇認為拿朕的貴妃來煉丹藥能令他延年益壽嗎?誰在蠱惑太上皇,太上皇怎麼會相信這麼荒謬的事?”
你問你爹啊,晏霁之腹诽,裝腔道:“陛下可記得宮宴時聖人對貴妃的興奮嗎?”
嬴忱璧神情微變,鳳眸中思緒浮動,喃喃念:“國舅可真會藏啊……”
晏霁之捧起茶盞慢慢飲,瞧着皇帝沉思得差不多了,涼涼道:“陛下不在意貴妃和霍家的死活總該替自己想想,太上皇可是想要長命百歲的。”
“朕怎會不在意貴妃?!”正徽帝嬴忱璧嚴詞駁斥,頭痛而煩躁:“霁之不覺得奇怪嗎,聖人怎麼會認可拿貴妃來煉藥能延年益壽的荒誕奏言,國師當真沒有信口開河嗎?”
晏霁之表慚愧:“陛下,太上皇的想法自是隻有他自己清楚,臣沒本事能猜懂。”
嬴忱璧煩悶地抄起茶盅灌茶水,晏霁之揚揚眉奉上:“陛下想長命百歲嗎?”
湖心亭中霎時好像有種斷裂的響聲敲擊在砰砰跳動的心髒,長命百歲的影射,他們君臣彼此心知肚明。嬴忱璧放下茶盅,仿佛在這頃刻間煩悶消退,不是給不出明确答案而是不能放縱窺測君心的行徑:“晏卿僭越了,下不為例。”
“臣言,聖人若對昌隆侯府犯的罪行挑兩件略施薄懲,非但起不到約束的期許反而會令朱家對太上皇心懷憎恨。”晏霁之沒預兆地跳話題:“陛下相信臣的判斷嗎?”
“信。”嬴忱璧眸中滿布厭惡:“朱家如此踐踏聖人的厚愛,朕豈有不信之理?”
晏霁之眼眸溢笑而語含譏诮:“昌隆侯府朱家對聖人恩将仇報,一則在于他們利益熏心貪得無厭,二則在于聖人寵溺放縱他們太過,陛下覺得對否?”
嬴忱璧注視他幾息時間,牽唇揚起絲微笑:“霁之有話盡可直言,朕恕無罪。”
晏霁之站起來,以茶當酒舉杯,正經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生老病死更是亘古真理,生命的精彩向來在于有始有終。若能活到七十歲,我對于活在世間的年數,滿足了。
我就祝忱璧你同樣能活到七十歲,當你是五六十歲的老皇帝時你還能有年輕時的心境,不懼怕死亡不懼怕衰老,三四十年後當我們都變成老頭時,我們還能有談笑風生時。”
沉靜片刻,嬴忱璧端茶盅站起來,和晏霁之碰杯:“好!”
偏西的金烏戀向夕陽,夕陽餘晖落進亭檐,給亭中相約灑下斑斓見證。
他們剛坐下,通向湖岸的九曲回廊有身影走來,禦前總管走到亭前禀告:“陛下,建威侯夫人報來,今日乃皇後千秋,她想今夜在宮中留宿陪伴皇後娘娘。”
明白提醒皇帝莫忘皇後生辰,晏霁之搖搖頭,捏塊糕點嘗嘗,可惜糕點都涼掉了。
大總管蔣厚運瞥見英王世子的動作,也是覺得無語,既然都知道陛下在敲打了,你郭家不知道哪裡觸怒陛下也不知要來請罪嗎?居然還耍這種把戲。
嬴忱璧淡淡道:“念在皇後生辰之喜,建威侯夫人今夜想留宿椒房殿就留吧。”
禦前總管領命告退,嬴忱璧看向湖面晚霞蔚然,凝視稍許,交代道:“老穆國公對于聖人六公主身世的請托,朕要考慮。至于太上皇誤信的荒謬事,朕自會查出蠱惑太上皇之人,嚴懲不貸,晏卿暫且幫朕勸老國丈寬心吧。”
晏霁之站起應是,告退出宮。嬴忱璧目送晏霁之的身影越走越遠,他垂眸撐着石桌低低念可能明年可能正徽七年……他父皇的耐心确實也快耗盡了吧。
天邊火燒雲熾烈煊赫,鋪陳場回光返照的美景後悄然落幕,唯留黑暗将襲。
華燈初上,有期許皇帝對郭皇後生辰故意冷落會出現反轉的懸念也畫上終點。
可若說皇宮中衆嫔妃們沒有動靜是看着陛下行事,在皇宮外的官眷全都不曾送禮祝賀,哪兒能有那麼湊巧的?霍舒窈來找太後姑母告狀順便看貴妃堂妹時都還提了提:“霍家雖然和郭家撕破臉了但禮數沒落下過,蕭家賀皇後生辰的禮早就備好了。
就是皇後生辰前一日,二嫂突然來蕭家跟我說這禮不要送了,是班丞相交代的,不知道出什麼事,反正班丞相就這麼交代,你在宮裡有聽說皇後什麼事惹怒陛下了嗎?”
霍靈渠答得很寬泛:“皇後和建威侯府行事常行差踏錯吧,前天,皇後生辰,阖宮都看得懂陛下在敲打,皇後和她母親即使不知因何觸怒陛下,若想緩和該去告罪,不在意和皇帝疏遠就冷淡着關起門來過,可她們偏是去提醒皇帝:皇後生辰你該表态。”
“唉,郭家做事是常常颠三不着兩。”霍舒窈贊同道:“就好比慶生這事吧,聖人和陛下念及邊境戰事,千秋日都不讓大臣們慶賀,可皇後偏偏做做樣都沒的。正徽三年時有幾家祝皇後千秋送了賀禮,她收了,陛下沒阻攔,好嘛,去年就大家都要送禮了。”
“皇帝和太上皇壽誕日不讓大臣們慶賀呀?”霍靈渠訝異,霍舒窈吐槽:“對啊,朝廷兩線作戰國庫吃緊能省就省啊,皇後倒好,我真想不通她至于貪這點财嘛。”
霍靈渠低低歎息,視線落向剛點燃的熏香,癡望着有些凝神。
霍舒窈沒察覺到堂妹的異樣,向姑母抱怨通後仍然沒消氣地發牢騷:“你知道昨天霍家鬧出什麼樣的笑話了嗎?”沒讓堂妹猜,她就答:“霍秦川居然讓二嫂帶着府醫去愗郡公府請娉姨娘和霍超群回來,說什麼娉姨娘有身孕了,他瘋了吧他!”
她們堂姐妹想叫的時候都會直呼親爹大名,霍靈渠管爹爹叫霍漓江也是張口就來,她對堂姐直呼親爹大名淡定忽略,懷疑道:“娉姨娘有身孕了?”
“當然是假的,傻瓜都知道是假的,他們想騙霍秦川去愗郡公府接人,這爹腦瓜糊掉了居然真能派二嫂去接人。”霍舒窈這個氣啊:“二嫂拗不過去了,霍鴛嬌果然不順着台階下還要爹親自去接,氣得我昨天都想沖去愗郡公府揪着她打。”
“大伯答應了?”霍靈渠驚詫,霍舒窈飚怒:“暫時沒應,但他在考慮想讓我大娘或者大嫂出面接人,他在講笑話吧他,他真昏頭了是吧?!”
“請祖母出面管管吧。”霍靈渠歎氣,霍舒窈冷笑:“請祖母沒多少用,這爹的臭德行隻有姑母能鎮得住,他要是真不想要臉了我就讓姑母踩死他的臉!”
霍靈渠笑起來:“對哦,大伯打小最疼愛妹妹了,姑母要往西,大伯絕不會往東。”
“哼!真虧得他沒被娉姨娘沖昏頭,你和姑母、二叔都能把娉姨娘給死死壓住。”霍舒窈狠狠冷笑,拉着堂妹發洩通後困意來襲,懷孕嗜睡的,沒眨兩下眼就困得眼皮睜不開;她隻好在堂妹的寝殿裡歇會兒,一沾枕頭就睡着了。
一覺睡醒,霍舒窈神清氣爽伸懶腰,發現枕畔有張紙條,她拿過來瞧瞧,吓得她肝顫顫想喊娘,紙條上寫:大姐,我有事要出宮一趟,冒充你出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