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熠熠,皇家禁軍開道,皇帝攜霍貴妃前往皇陵拜祭的儀仗隊長長走過朱雀大街。
百姓們紛紛駐足圍觀,國都城最寬闊的街道花天錦地,行知沒坐輪椅,隐在人群中目送皇帝的銮駕越行越遠凝成視野中的小點,他才離開此地去霍家見霍桑柔。
霍楓葉告假半日在家等行知,還沒等到行知,大侄女先回來了。
穆國公夫人崔氏清早帶長媳和太醫前往愗郡公府接娉姨娘和霍六爺霍超群,皇帝帶着霍貴妃去往皇陵拜祭的陣仗轟動才把霍家的笑話給暫且蓋住了,可哪能瞞得住霍舒窈。
“霍秦川真不要臉皮了是吧,讓我娘和大嫂出面,霍鴛嬌還能不逼着他親自上門嗎?”
誰叫霍楓葉比大侄女年紀小但輩分大呢,姑奶奶回娘家來發飙還非得見長輩,他在家,他就被老太爺指派過來了,别讓懷着身孕的大姑奶奶動胎氣。
“大哥應該是想把娉姨娘和超群接回來再管,畢竟讓他們滞留懋郡公府更不像話。”
“小叔你哄傻瓜呢,霍秦川還能曉得管束他們?”霍舒窈氣得真想掀桌,霍楓葉笑道:“可太後還能管不住嗎,咱太後想做的事,大哥幾乎都不會反對。”
“我知道,我就是氣不過!”霍舒窈憋屈:“昨天傍晚雄鷹還來跟我說,霍鹣嬌病好了,知道她姨娘把霍秦川壓住了,昨兒個晨省,得意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兩位霍奶奶趕忙寬慰,奴婢來報客人到了,霍楓葉囑咐過大侄女保持心平氣和再離開,去接霍桑柔,帶五侄女去前院見家中給她舉薦的教書先生。
“是小叔在外地結識的友人,剛來京城謀生,他在家鄉就是做教書先生的,學識不錯。桑柔不必看小叔的情面就故意放水,隻管對他和其他應征西席的先生等同視之。”
“你想什麼呢,我還要嫌你們給我找事呢,你們選哪天不行非得選今天,你不知道我姐今早去皇陵拜祭嗎?本來我都想帶小祐出門看我姐的,見不着,帶小祐看熱鬧玩玩也好。”霍桑柔冷哼:“要不是你們答應我姐生辰時帶我和小祐進宮,我才沒這麼好說話呢。”
“好,是小叔挑錯日子了,桑柔莫怪。”霍楓葉拿着哄小孩的調道歉,引着五侄女來到前院會客的客堂,候在廊前的小厮禀告,這客人正在屋中品茶。
霍楓葉輕輕點頭嗯聲,帶着霍桑柔走進客堂。
“桑柔,這位就是小叔的友人行知先生;行知,這就是我家五姑娘,桑柔。”話未盡,霍楓葉看他們都僵住了,奇怪:“你們認識?”
“先先先先先先先先生?!”霍桑柔僵硬半響恢複神識,心肝顫了顫,她滴個親娘哎,這個想來給她養的娃做西席的男人就是當年教導她的教書先生呀。
霍桑柔又有點尴尬和心虛,好像做壞事被抓住的心虛,畢竟這個還是當年被她們姐妹倆給抛下的先生,她還以為不會再見了,這樣乍然見到,她臉皮厚也有點尴尬了。
“先生,真是你呀?你也來京城啊,呃…那個、那個,我和我姐不是故意撇下你的,我們那會兒實在顧不上你了,你也清楚當年那情況,小祐幾個月大,我也才十三四歲,我姐又病着那麼虛弱,官府又還在通緝他們,我們離開對你也好是吧,我們也是怕連累你。”
突然靈光閃過,霍桑柔連忙跳話題:“先生你來京城謀生是吧,行的,那就你給小祐做教書先生好了。哦對啦,你要收多少學資都行的,我姐當時給我交的學費是每月一百文錢,那我現在就給你每月一兩銀子,哦不,我給你每月十兩銀子。”
霍桑柔氣弱賠笑:“先生,你不要跟我們生氣了好不好,我姐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姐姐現在做貴妃啦!”她福至心靈:“哦對,對對對,我姐現在是貴妃了。
我們可以救二奶奶他們了,先生你放心吧,我們不是沒良心的人,我們都是有良心的,我們不會現在發達了就不管你們;我姐一定能把二奶奶他們都救出來的,你放心吧。”
天啊,這就是他舅父令他來見霍桑柔的用意嗎?!行知如遭雷劈般僵硬半響後回過神,幾乎想仰天大笑:“解憂,解憂?解憂,你本名叫霍桑柔,為何改名何解憂?”
“這個是最初照顧我們的那個叔叔給我們改的名字。”霍桑柔解釋說:“他說希望我們姐妹能忘憂解憂,我姐說何以忘憂何以解憂,所以就又改作何忘憂何解憂。”
舅父是知道的,清楚地知道她們姐妹的真實身份,收到京城的消息時就什麼都明白了。行知握緊拳頭背過身極力克制住後再轉身,問:“解憂,孩子呢?”
“哦,在的在的。”霍桑柔連忙應:“那先生你等下,我現在就帶小祐來見你啊。”
霍桑柔說完一溜煙往外奔,旁觀過這場舊識相認的霍楓葉看着五侄女跑沒影了,他走過兩步逼近行知,确認道:“靈渠當年是帶着桑柔投奔護國公府?”
“舅父說這是咱家的遠方親戚,二表哥還笑話打趣,說咱家長得粗糙,哪來這麼水靈的遠方親戚,他說這不會是爹你在外面養的外室女吧;舅父随手大耳光子招呼過去,罵咧咧嫌二哥是不是傻,親戚都沒這麼水靈,他還能生出這樣水靈靈的姑娘來嗎?”
行知眼眶通紅眼底濕潤彌漫:“你說我是不是也傻?遠方親戚,四個字就真信了,我怎麼就不知道多查查是什麼遠方親戚,還是大表哥周全,大哥他定然也是清楚的。”
霍楓狠狠吸口氣,沒作聲就往外走,交代好守在廊前的小厮,去找老太爺。
“啥???”
霍擎老太爺差點拄拐杖跳起來,老眼瞪得比銅鈴大,這不是故意吓他老頭吧!舉着拐杖敲着霍楓葉再講遍,他老頭就算能認都想抓狂啊:“保境安民,保境安民,保境安民啊!霍桑柔個丫頭片子讀書都讀到娘胎裡了嗎,保境安民她都認不出嗎?”
“爹,據說原小将軍有個未婚妻。”
霍楓葉眼底落下苦澀的掙紮:“這未婚妻是……”
“還用猜嘛,丫頭自己都說她有個想娶她的少年郎在北境,哎呦真會讓老頭我頭疼。”霍擎拄拐杖念着護國公府,在原地轉兩圈後交代:“楓葉啊,把霍秦川叫回來,把客堂裡的消息封住,咱家幫原家養着孫子,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傳進太上皇耳中。”
霍楓葉應聲退下,派出大管事去喊嫡長兄穆國公回來後,他再去叮囑行知莫漏出馬腳,雖然他覺得行知應該有數,但總歸是交代過他才放心些。
行知默默聽着,整個人沉寂得像是座泥雕,緊握的蒼白手背青筋直暴。
霍桑柔将娃娃帶來,小祐走到會教他讀書的先生面前,規矩行禮:“小祐拜見先生。”
仿佛是天地間都安靜了,行知眼皮哆嗦地看向眼前的孩子,耳畔炸響着心髒的跳動聲,手掌和身體不可遏制地發顫,撐着玫瑰椅的扶手想站起來抱抱孩子時被霍楓葉按住,霍楓葉眼中的警告清晰可見:你想讓太上皇知道嗎?
行知壓抑住心酸苦澀坐回椅中,克制道:“好,好,過來,讓先生看看。”
小祐娃娃乖乖直起小身體走上前幾步,行知從椅中站起來蹲下,拉過孩子的小手,滿眼心酸又是高興,五年前還在襁褓中的孩子呀,如今都長這樣高,都五歲了。
“先生你生病了還是哪裡痛呀?”小祐娃娃疑惑:“我看你好像要哭了。”
迎着稚童純真的眼睛,行知幾近忍不住淚意:“沒有,先生是高興,這就是喜極而泣。娘跟小祐說過了吧,先生還是你娘的先生,今日他鄉遇故知,見到老友,先生高興。”
“先生,我是…是因為…我不是故意。”霍桑柔插話想解釋給娃娃當娘的事,畢竟先生還是二奶奶他們家的親戚,她給人家的娃做娘當着人家親戚的面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明白的,二表哥表嫂他們都會明白的,是我們欠着這大恩了。”行知情緒緩和些,擡手摸摸孩子幼嫩的臉頰,和藹道:“小祐今年滿五歲了吧,有沒有什麼心願啊?”
小祐娃娃嬉笑着認真點頭:“有,我想見爹爹。”但雖然沒見過爹爹,他還是很高興的:“姨母說國家在和敵國打仗,好多好多像爹爹這樣的大人都在邊境打仗。
他們都要打完仗勝利了才能回家來,小祐都五歲了還沒見過爹爹。小祐跟姨母說,我們能不能去邊境找爹爹呀?姨母說邊境很遠、邊境風沙很大、壞人很多打仗很危險,不能去,小祐隻能等着爹爹打完仗後回來,先生曉得什麼時候能打完仗嗎?小祐想爹爹。”
“先生也不知道,沒人能知道什麼時候能打完仗,但先生在邊境有朋友。”行知抑住苦楚滿懷期許笑:“小祐如果有話想告訴爹爹,先生可以幫小祐送信,好不好?”
“真的呀?”孩童喜上眉梢,幼童的高興如此簡單而外放,小娃娃連忙轉身奔向他娘:“娘娘娘,娘你聽到沒有,先生可以幫我們給爹爹送信,小祐能有爹爹寫信啦。”
霍桑柔忙彎腰接住娃娃應和:“娘聽到啦,小祐很快就能和爹爹通信了,小祐還可以讓先生幫你給爹爹捎禮物,小祐不是準備了一大包東西想在和爹爹見面時送給爹爹嗎?”
“哦,對!”孩童心花怒放:“小祐還能給爹爹送禮物,娘,我們就去拿禮物吧。”
“小祐說的對,桑柔你陪孩子回屋準備禮物吧。”霍楓葉适時支走他們。
霍桑柔沒想走的,但立刻去挑禮物也行,便也沒反對,帶着歡歡喜喜的娃走了。
行知目送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處,跌退兩步略有些踉跄地坐回玫瑰椅中,悲涼笑:“前年我還讓晏霁之警惕他的寵妾,流光很可能就是魏王派進英王府的細作。後來,确定了流光就是細作,我還諷刺他:你可真舍得回回都給真訊息,任由魏王窺察晏家。
定襄戰事結束,護國公府緩過勁兒,能騰出手來徹查這場戰事中的陰謀,徹查前,我們以為是魏王操縱整場想令原家對他效死忠;徹察後,我們才知我們想錯了。
魏王的謀劃是想把護國公府拔起好安排他的勢力,事到臨頭,他怎麼會頂着他自己損失慘重來變卦逆轉硬保原家?除非他是被迫的,他背後還有勢力在強迫他屈從。”
行知雙眼通紅,悲怆的撕扯渾似佛台染血般觸目驚心,他看向霍楓葉,笑比哭哀戚:“可惜護國公府在今日以前都沒能查明白,此刻,你覺得我能猜到答案了嗎?”
霍楓葉擡手抹把臉,沉聲征詢:“太上皇要把護國公調回京畿,你知道了嗎?”
“發現朝廷在調換北境的布防,我讓晏霁之幫我查查是因何故,他還沒有給我回複。”而霍楓葉這話等同是将他不好的預感落實了,行知斂起悲苦面對要事:“你直說吧。”
“太上皇想把害霍家的陰謀賴給護國公府。”霍楓葉話落,堂屋中咯嘣聲脆響,是行知捏得蒼白的指骨節作響,霍楓葉再對他說:“魏王已經給護國公放消息了。”
行知壓抑着憤怒痛恨诘問:“你們霍家就願意被太上皇這樣搪塞嗎?”
霍楓葉走到他身側的玫瑰椅前落座,近乎肯定道:“無論霍家之前什麼态度都要變了,靈渠知道後定然要阻攔;她逼魏王救過一回了,她豈能眼睜睜看護國公府出事?”
行知倏然落寞,低着頭輕輕搖:“你們勸勸她吧,安生過她的日子,不要再管了。”
霍楓葉沉默半響仍沒應答,隻問:“你回蒙侍郎府還是住在霍家給孩子授課?”
“回蒙侍郎府,蒙侍郎知道我今日來霍家欲結識霍桑柔,再借她結交貴妃。何況護國公府危機存亡,不能有任何引人遐思的風吹草動。”行知忍忍眼酸,看向霍楓葉,請托道:“我也不知道原家何時才能接回孩子,小祐在霍家期間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放心吧,靈渠和桑柔在北地時也多虧護國公庇護。”霍楓葉爽快,又躊躇問:“靈渠在北地時你和她熟悉嗎,靈渠過得開心嗎,原小将軍的未婚妻就是靈渠嗎?”
“對,我表弟的未婚妻叫何忘憂,就是剛才我見到的解憂的姐姐,我表弟直爽熱情,他帶着忘憂跑馬、練拳、射箭、訓鷹、放牧,盡做些兒郎們做的事。當時我們大家還取笑他,你當忘憂是喜歡的姑娘還是當忘憂是你的小弟呀,真難得忘憂能受得了你。”
行知在笑,笑得眼睛隐隐充血,笑得令人隻覺得他心酸得下刻就會哭出來:“我想舅父應該還沒有告訴表弟,不敢呀,表弟若是知道忘憂做貴妃了,能和皇帝搶人。”
霍楓葉沉默兩息後拍拍他的肩膀,沒說話,站起來往外走,讓行知獨自冷靜會兒。他走到廊前來到庭院中,背手遙望天空,湛藍高闊的天真叫人神清氣爽呀。
穆國公霍秦川臨近晌午時回家,在回家前他還以為是臭閨女告狀成功了沒當回事,誰想回到家後接到這樣個響雷,差點把他砸暈,他要捂臉了,造孽啊!
他們怎麼就能這麼完美地避過護國公府呢,全家腦瓜都出問題了,護國公不就在北境,靈渠去北境投奔的人家,為啥不是率先想到護國公反而是直接給略過了呢?更何況,護國公府不就是授康二十八年全家下獄差點玩完嘛,都能對上啊,他們居然能無視,造孽啊。
今晨前往愗郡公府接娉姨娘和霍超群的穆國公夫人婆媳比霍秦川早三刻鐘到家,幾乎是大家意料中的徒勞而返,把霍舒窈氣得,得知這爹被喊回家就來找他威脅。
“我警告你啊霍秦川,你要是不要臉皮的跑愗郡公府接人,我就把娉姨娘的臉劃花。”
他們還在老太爺的院裡呢,霍擎瞧着隻管捧着茶碗喝茶,霍秦川敷衍說知道了,霍舒窈懷疑老爹打瞌睡還沒醒:“我說的是把娉姨娘的臉劃花,我可不是跟你說着玩的。”
“知道了知道了,走吧走吧,你爹現在沒空搭理你。”霍秦川不耐煩擺手。
霍舒窈狐疑打量這爹兩遍,很煩躁,貌似真有正事;她冷哼聲,甩頭就走。
随皇帝和霍貴妃前往皇陵拜祭的兩位在午膳時辰踩進霍家的門檻,晏霁之曉得行知今日過來見霍桑柔,他便來霍家蹭頓午膳,瞧瞧行知見人的狀況再把北境的動向通知他。
哪想,在皇陵時皇帝嚴防死守成功讓魏王專注祭母親和兄長,他專注拜祭姑母和表姐,整上午風平浪靜沒鬧出幺蛾子,霍家反而捅出個響雷來,真是造了孽了。
“我們錯估魏王對靈渠的态度了吧。”霍海嘯聲音微沉:“誰能想到呢,由把護國公府連根拔起的謀劃轉變成硬保護國公府得令魏王損失多少,靈渠竟然能逼到魏王答應。”
庭前陽光明媚,掠過他們四位時卻仿佛蒙上了層陰霾般,穆國公霍秦川做唉聲歎氣狀,晏霁之陰陽怪氣:“北地想娶她的少年郎是誰也知道了,她眼光可真好,少年英雄啊。”
霍海嘯沒好氣瞪他:“你拈酸吃醋得是不是太不是時候了?”
“你告訴皇帝試試,你看嬴忱璧能不能當沒事人?”晏霁之反嗆,霍海嘯捏捏眉心,看向祖父和父親,穆國公做聽天由命狀,霍擎拍闆:“禀告吧,寶兒要阻攔的,這事瞞不住,陛下早知道總比晚知道強得多,也甭挑日子了,午膳後,海嘯你就進宮禀告吧。”
“我和海嘯一起進宮。”晏霁之表态,霍海嘯嫌他:“這事你也要湊湊熱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