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還随侍在院裡的宮人遣退,在石凳落座,端起茶盞淺啜。
陽光掠過樹縫被濾掉直曝太陽底下的熱,樹蔭下的光影斑點裹着令人瞌睡的暖,正徽帝嬴忱璧像故意試探:“貴妃可是覺得朕不該這樣計較,如此委實沒有皇帝的氣量?”
“沒有啊。”霍靈渠搖頭:“你不想多供給她花銷就不給,跟氣量有什麼關系?”
“朕是不想再做自以為的善人,每月減兩千多兩,九個月能多出二萬多兩,都能夠給北境好幾萬将士冬月裡備身棉衣了。”嬴忱璧就當貴妃是真心話了,笑問:“貴妃在哀怨什麼,朕過來時就看貴妃唉聲歎氣的,可是被大皇子吓到了?”
“小孩嘛,一個還不到八歲的小孩有甚可怕,姑母讓我回避,我還藏在姑母身後探頭探腦觀察呢。”霍靈渠萎蔫兒道:“我也沒覺得心情多差,沒有高興的事犯不着歡喜吧,但我真意外你的嫡長子居然還不到八歲,你和郭皇後成親快要滿十二年了吧。”
“下個月滿十二年。”嬴忱璧垂眸道:“大皇子是授康二十五年八月出生的。”
霍靈渠訝然:“郭皇後嫁給你的前三年都沒懷過胎,你也沒有因此弄出個庶長子來?”得到肯定答案,她都有點替他們怅惘:“婦人出嫁三年沒懷過胎都夠休妻了,可惜了,郭氏嫁給你三年沒懷孕你還堅持要她生的嫡長子,這樣的情份都沒擋住你們漸行漸遠。”
“貴妃言之差矣,這對她不是情份。”嬴忱璧糾正:“朕也曾天真得認為她會感念在成婚三年她都沒懷過胎之際我仍然等着她生嫡長子,後來明白是我想太多,莫說三年,郭氏哪怕成婚五六年十年八載都沒懷過,我還等着她生嫡長子,她都會視作理所當然。”
霍靈渠真忍不住唏噓,嬴忱璧猛然曝出:“雖然她嫁給我的前三年沒懷胎是我的算計,但她不知道啊。”惹得貴妃眨眨眼看向皇帝确認遍:“陛下說,你在算計?”
“對,朕不想在孤單力薄時就做父親,我想在我至少有本事能護家眷時再做父親。”
光影流連似羽毛輕柔,劃過皇帝的龍顔攜走晦澀,霍靈渠注視着皇帝,仿佛能窺見他心中悲涼,她想皇帝應該是真的曾對郭皇後懷揣過很深很殷切的期盼吧。
“陛下很想有個家吧。”霍靈渠感懷,正徽帝嬴忱璧怔下,丹鳳眼微微大睜竟有些無措,一個那麼簡單的家字好似能直擊他心底最柔軟辛辣之處能逼他險些嗆出淚,他盡量表現淡然卻更像在欲蓋彌彰:“貴妃說什麼呢,不就是郭氏嫁給我前三年沒懷胎。”
“是呀,你故意讓你的妻在嫁給你的前三年都沒懷胎,可你是不想讓她生養嗎?”
霍靈渠微笑着剖出:“不是,是你在意妻子,是你對妻兒對你們的家寄予厚望,否則你何必費心思,看我霍家,我大伯和我爹對妻兒的态度就明明白白的。
霍秦川在意,霍海嘯就被家族栽培得卓越不凡;霍漓江不在意,霍振羽就被他母親養得他二十歲娶妻做父親了還像個沒斷奶的娃。你若不在意,何必管妻室何時生、生不生,除非你很在意,你把妻兒揣在心窩裡,你才會如此費心。”
“朕隻是對自己的要求高。”皇帝忍着鼻酸逞辯:“不想我的人生被糟踐。”
“你可以不娶妻,晏霁之對自己的要求高,他就還沒有娶妻。”霍靈渠平靜戳破:“臣妾相信陛下對自己的要求高,否則你根本不必在家庭費心,故,你很想有個家,那麼你對嫁給你的女人寄予厚望、你想要夫妻恩愛家庭美滿自是順理成章。”
“朕、朕…”嬴忱璧頗感如坐針氈,貴妃犀利得叫他想躲避:“朕根本不喜郭氏。”
“但你真在意她,或者說不是郭後本人而是嫁給你占着你正妻位置的女人,誰嫁給你,你都會很在意她。”霍靈渠喟然直指靶心:“你對家的渴望注定你的在意,而恰是你對自己的要求高令你不會把妾室置于妻室前,妻妾兒女中你最在意的必是嫡妻嫡兒女。
你沒有喜歡上郭皇後不是她德行差而是她沒有給你回報、沒有給你你想要的幸福美滿。你對妻子付出過很多心血更寄望過很多憧憬,你應該有過很多年想跟她白頭偕老,但你最終隻得到場空,你心涼了,你若還要去喜歡,你就真的是在犯賤了。”
皇帝強裝沒事人深深看貴妃,沒言語更有些嚴肅想給自己保留點體面,可他的眼眶不可遏止地濕紅了,他早就領教過,他早該明白貴妃是洞察人心的高手。
“進宮以來,我一直猜你在意郭皇後可你總是駁斥,我沒有猜錯,是你在自欺欺人。”話到這份上,霍靈渠當然不能退,道出剩餘的假設仿佛實情就是如此:“其實,隻要她能給你個讓你覺得溫暖的家,她縱有再多不好、你都會包容她甚至喜歡她。”
嬴忱璧倏然握拳,瞪着貴妃強硬否決:“渾話,朕豈是那等昏聩又饑不擇食之輩。”
霍靈渠捧起茶盅慢飲兩口,就在皇帝以為貴妃退讓時她陳述出讓皇帝深覺悲涼的事實:“但郭皇後真真切切就是占據你心神最多的女人,你再不願意承認都改變不了。
你對正妻的重視是童年時的霍靈渠無法比拟的,令愔夫人才貌俱佳品性更比她好很多,話不投機不是讓你沒動情的根本,而是有郭氏擋在前,你的熱忱都給郭氏了。”
嬴忱璧下意識想反駁,可迎着貴妃好似隻是敞明她的見解而根本沒有争辯的意思,他忽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個跳梁小醜,終是苦笑聲,垂下已然滿布血絲的鳳眸。
“你對郭皇後的怨恨至今未消吧。”霍靈渠順理成章揣測:“多年心血憧憬付諸東流甚至得來不屑一顧的回報,你恨,你如何能釋懷放下?倘若你釋懷了,郭皇後對你會像陌路人,你對她應該是任她如何都不會引起你心緒波動,而恨同樣是種在意。
你恨郭皇後,故而你能計較到在用度上把中宮的體面踩到泥裡,這絕非是釋懷,更令你執拗的是你發現即使她死都不能消除你心裡的恨,你不僅恨更是沮喪。
前幾天在刑部大獄,陛下給出的将來的兩道诏書,有個用意是想給郭皇後看吧,或許你沒意識到或者你不願意察覺,但你再不願意察覺你心裡都知道,你想拿霍靈渠來彌補你,你想向你自己更想向郭皇後證明沒有她、你照樣能圓滿,你對過往錯付的執念很深。
悲哀的是她根本看不懂,你看着她的看不懂更覺可悲,你居然對這樣個女人付出過那麼多熱忱憧憬,故而比起恨她、你更恨自己,這種恨讓你不願意放過你還有我。”
嬴忱璧心尖兒顫顫,就像把鋼刀把他心底的腐肉剜出來退還給他一片腥臭,難以遏制的是苦澀難堪在他血脈中滋長,貴妃犀利得叫他無所遁形,他這個皇帝是有多可笑啊。
他艱難地轉身,手撐着額頭自嘲閉眼,自欺欺人地妄圖想以此抗拒這個話題的滲入。
霍靈渠走到皇帝面前蹲下來,雙手握住他垂放在膝蓋的手,眉眼柔和而堅韌好像溢閃着母性的光輝能指引迷途的孩童找到方向:“陛下這又是何必,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你,你對我所有的好意裡并不包含男女情,你隻是仍然渴望着想有個家。
在對着寄予厚望的妻子的失望下,在你還沒有遇見喜歡的女人之際,我恰好出現了,你覺得你可以拿霍靈渠來填補那份憧憬的缺失以供你繼續對家的渴望,這種渴望讓你盲目執拗甚至讓你不願意正視會否重蹈覆轍。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陛下何苦呢?
你想有個家、想要幸福圓滿,必定是和你兩情相悅的女人才能給你,你硬綁着我隻會讓你我都痛苦,你大權在握就讓我出宮吧,放過我更是放過你自己。”
自覺沉默許久,沉默到哄亂的耳鳴消失、凄涼的心境平複,嬴忱璧睜開眼眸,一睜眼就撞進霍貴妃暖意流動的如水眼眸裡,似一泓暖暖的清泉流淌進他幹涸的心田能瞬間滋潤他叫他心底開出花兒來,嬴忱璧覺得好像真的看見了花開。
他猛然把霍貴妃拉起抱在懷裡,不顧貴妃的掙紮将她狠狠摟住。
皇帝緊箍着貴妃又埋首在貴妃懷裡,如此這般躲起來仿佛能給他勇氣讓他坦誠:“對,貴妃剖析得都對,這是朕一遍遍想過又不願意深想甯願就這樣糊塗着的爛賬,我以為這筆爛賬隻會在我心底腐爛發臭結痂封禁,沒想到,猝不及防間就被貴妃挖出來了。”
“對,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我同情你憐憫你想補償你更想拿你來彌補我,我想讓你做我心愛的女人期望着我能和你有個家、我想和你恩愛不疑白頭偕老。”嬴忱璧潸然苦笑:“我對你憧憬着很多很多,但這些通通還停留在我的想法,我至今沒有心悅于你。”
“很正常呀,喜歡哪有那麼容易的,我和晏霁之相處那麼多年他才剛喜歡上我,我跟你才相處幾天呀何況我都不喜歡你,你喜歡我作甚,兩情相悅才叫好呢。”霍靈渠遲疑下還是拍拍皇帝的肩膀,勸道:“陛下放下吧,盲目執拗隻會傷人傷己。”
嬴忱璧冷靜會兒後緩緩擡頭面對,神情肅穆地平視貴妃,眼中的決絕和渴望亮得叫人心驚好似在這頃刻間他已然能斬斷過往糾纏要認真尋求他的幸福。
“貴妃,你我現在還沒有喜歡彼此就代表我們将來也不會喜歡彼此嗎?前些天在刑部,我給出那兩份诏書時曾言這就隻是一個男人想對他喜歡的女人好,喜歡二字不算假話,雖然朕現在還沒有喜歡貴妃,但朕相信在不久的将來我會心悅于你。”
霍靈渠想反駁被皇帝截住,嬴忱璧認真傾訴:“貴妃,我沒有喜歡過誰,至今從未有過,或許我動情很難,但你真的是我至今唯一放在心裡想要喜歡的人。我承認十二年前我娶妻時把你放開了,倘若妻子能與我情投意合能給我我想要的家,你我的确會緣盡。
但你我就是有緣,你注定要做我的皇後。在你重新出現前我沒有喜歡過誰,我在登基時把你放在心裡,我相信我們會日久生情,借用貴妃對喜歡的領悟就是,你是我今生唯一願意喜歡的人、是我唯一想要喜歡的人,我想讓你做我心愛的女人。”
霍靈渠相信這是皇帝的肺腑之言,沒點感觸是假的,但也就是有點感觸而已,挑不起她心田任何漣漪更不會動搖:“但我不會喜歡皇帝,僅憑你是皇帝,我就不會喜歡你。陛下把這個執念放掉吧,這種盲目執念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放我出宮才是對你我的成全。”
嬴忱璧絲毫沒受影響:“貴妃放心吧,朕既承諾過會給你時間去遺忘就會把你這種言談當做耳旁風,朕堅信你我還有半生的深情厚愛幾十年的幸福;倘若我們有前世,我相信你才是我的皇後而非郭氏,今生我們更會恩愛到老,貴妃閑暇多想想做皇後生皇兒吧。”
霍靈渠被噎得鼓圓腮幫瞪他,嬴忱璧看得心癢喉嚨癢還手癢想捏捏貴妃的臉蛋,皇帝辛苦忍住心癢手癢喉嚨癢,說點正事降降燥熱:“昨日貴妃出面擔下算計那娉姨娘,有些太妃在慫恿霍秀儀對貴妃禮尚往來了,貴妃留意吧,霍秀儀撐不了幾天。”
“蠱惑她算計我和晏霁之?”霍靈渠沒多大感觸但還是有點落寞,嬴忱璧應對:“慫恿她的說辭差不多是,貴妃會壓得她永無出頭之日,既然沒什麼父女情就談利益協作,唯有把霍貴妃釘死逼穆國公隻能把她捧上高位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正徽帝嬴忱璧捏捏眉心,厭惡道:“不用幾日霍秀儀就會被騙住,朕看她是無藥可救了,教訓還在眼前,她就能抛諸腦後又想着拿捏霍家,還不如這月就病逝。”
霍靈渠當皇帝講的病逝就是被惹惱了說說,沒在意,喃喃問:“是哪幾位太妃?”
“昨日霍秀儀假扮建威侯夫人的婢女私自出宮是莊太妃襄助,今早教唆大皇子闖到長春宮來胡鬧是小朱太妃在背後,慫恿霍秀儀算計貴妃、熱情最高的是鞠太妃,至于會有多少位太妃牽涉進這場算計中,人數在增加,波及的範圍也在不斷擴大。”
嬴忱璧譏笑:“太妃們可不隻慫恿霍秀儀,還在慫恿皇後、令愔夫人、翁美人和杭婕妤甚至是喻秀儀和倪芳華企圖把郭皇後和嫔妃們推在台前好掩蓋藏在背後的她們。”
“芷筠齋不是剛換過批宮人,都沒用嗎?”霍靈渠嫌煩躁:“太妃們真閑得慌嗎?昨日又放出批宮人後,皇宮的宮人數不足六千了,我姑母打算下個月進二百名宮人,五千九百多名奴婢不夠使喚嗎?夠的話,我真不想再進宮人了,嫌糟心。”
“财帛動人心,太妃們多金銀珠寶能買通進芷筠齋的路,或許唯有杖斃才能夠禁住。”嬴忱璧看開了:“太後想湊滿六千名宮婢就湊吧,根源就不在于有多少宮人。”
霍靈渠抿抿唇神情厭煩不耐,看在嬴忱璧眼中愣是誘得他愈發心燥熱,對于個對這女人有欲望的皇帝而言,嬴忱璧悄悄把貴妃抱緊些,忍三年确實太折磨他。
内侍小跑到庭前禀告:步統領求見陛下,真不知是解救皇帝的心癢還是打斷皇帝的享受讓他郁悶,而皇帝更郁悶的是他還沒松手、貴妃就推開他站起來恭送他了。
嬴忱璧憋悶地裝若無其事離開,來到長春宮正殿前,見到步昂,一個眼神過去,步統領低下頭壓低聲音禀告:代替賴女官的宮女和兩名眼線皆已安排假死轉移。
沒再多留,皇帝向太後告退,前往椒房殿,送大皇子随魏王夫婦出宮。
這消息是在午膳前傳遍内廷更像燒燙的水在皇城地處較偏僻的甯壽宮和慈壽宮中沸騰,莊太妃像有股從骨子裡生出來的興奮席卷她,沒猶豫的就去找朱太妃。
“你就不怕是皇帝的陷阱,這是特意布置想讓太妃們往裡跳?這群老女人多不安生,就不能懂事地認命養老嗎,非得趁着太上皇在世時鬧騰不休,惹怒皇帝對她們有什麼好處?”朱太妃幾乎沒有生趣的臉龐泛起譏諷:“連我都自覺皇帝沒什麼耐心了。”
“就是針對我的陷阱又如何?”莊太妃枯敗的眉眼裡漾出不似在她衰老的臉上該有卻跟她有說不出契合的光彩:“皇帝還太年輕,他能算到多少,他和魏王若想螳螂捕蟬,朱妹妹就該讓他們知道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姐姐可是誠心請妹妹相助。”
朱太妃撥着佛珠手串,提醒道:“四月二十一就要調護國公回京,何必再生事端?”
“妹妹若覺着這點事還能影響聖人調護國公回京的心意,讓大皇子在魏王府多住幾日,管住你堂妹在這十日裡莫多生事。”莊太妃撫撫鬓角,嫌拙劣道:“像慫恿霍秀儀算計霍貴妃和英王世子這種計謀就讓她們消停了吧,霍寶鸾姑侄倆又不傻。”
“興緻高,有沒有這檔事都不會影響皇帝對太妃們的态度,太妃們養老已經夠苦悶了,何苦再給她們澆冷水,況且?”朱太妃緩緩揚起閃着生趣的笑意:“況且郭皇後和建威侯府還有霍秀儀的興緻更高,太妃們此時抽身仍然會被記賬,何必白白背黑鍋?”
目下消息靈通者似乎都有意無意關注霍秀儀何時出手,沒叫他們失望更沒讓看客久等,翌日即四月十二早晨,小太監跑到長春宮禀告:霍秀儀高燒不退、鞭刑的傷口潰爛,太醫診斷霍秀儀可能有性命垂危之險,霍秀儀想在死前見貴妃堂姐一面求貴妃允她。
霍靈渠接到禀告時在修剪花枝,她怔愣片刻,想皇帝猜的不準,哪裡是撐不了幾天,這分明是隻撐了一天甚至一天都沒撐到,昨天籌備好,今早實施而已。
沉默半響,霍靈渠閉閉眼,洗淨手,拿絹帕擦幹,去找她姑母将姑母安撫好,派内侍傳霍雄鷹去芷筠齋跟她會合,她再帶着大群宮婢擺着排場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