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朝陽的金芒剛刺破雲層,參與采選的兩百名秀女已列隊候在皇宮昭德門外。
馬車在昭德門前停駐,建威侯夫人走下車,瞧過排隊候着的秀女們,輕車熟路進皇宮,趕到椒房殿時還和賴嬷嬷打了個照面。按目的地算,建威侯夫人的目的地是皇後的椒房殿,賴嬷嬷的目的地是采選的伊人殿,建威侯夫人清早進宮來都比賴嬷嬷早到目的地。
建威侯夫人對着賴嬷嬷離開的身影忍不住皺眉,就勸皇後,賴嬷嬷是個奴婢,不要縱得賴嬷嬷太懶怠。給女兒把事情交代好,想去找令愔夫人時被個宮婢扯着悄聲向她禀告件事,她猛地被激起心頭火:“昨夜,昨夜十五,陛下又沒來椒房殿?”
郭皇後随意嗯聲,沒當回事,長春宮立規矩立個沒完了還沒立完,皇帝又遲遲不肯給她要的位份,她都嫌煩死了哪還有心情管皇帝來不來椒房殿。
“娘娘,皇宮裡全是群捧高踩低的,陛下若是總不來椒房殿,那些宮人就敢膽大包天地欺到椒房殿頭上,您不能不當回事啊。”不同于皇後女兒的渾不在意,建威侯夫人可真是又氣恨又急迫又心焦:“陛下上次宿在椒房殿還是二月初一,這都兩個半月了。
您數數,單四月以來,令愔夫人、喻秀儀、倪芳華誰沒侍寝過,陛下都宿在拾翠閣兩夜了,可陛下連椒房殿的門檻都沒進來過,初一沒來,您的千秋日沒來,昨夜十五又沒來!”建威侯夫人算算差點沒控制住要恨皇帝分明在故意冷待皇後,好險及時轉過彎。
“娘娘您真不能再放任了,便是為大皇子和二公主,您也不能和陛下不見面啊。”
郭皇後不耐煩地敷衍母親說知道了,建威侯夫人看皇後這樣就知道女兒就沒聽進去,隻能再好聲哄着,哄得差不多後她即去找令愔夫人,未料令愔夫人已經趕往皇極宮。
令愔夫人真心想幫郭皇後和兩位嫡皇嗣就沒想過退縮,一早來到皇極宮前求見陛下,她打算好可能會觸怒陛下了,隻要能給兩位小殿下争取到妥帖的養母就是值得的。
她靜候兩刻鐘,禦前總管蔣厚運領着宮婢們出來傳口谕:“娘娘,陛下請您随曲蓮姑娘前往皇極宮的小佛堂誦經甯神靜氣,該見您的時候,陛下自會去見您。”
“好,多謝大總管,有勞曲蓮姑娘了。”令愔夫人順從地随伺候在禦前的大宮女走。
晏霁之撞見這幕場景,搭個腔:“大總管,令愔夫人這是想幫皇後娘娘的娘家妹妹們争高位嫔妃位還想求陛下允準明年讓她們照料大皇子和二公主?”
“是呀。”蔣厚運都沒藏着糟心,令愔夫人再想博名聲也不能這麼沒分寸,唉。
“您要出皇極宮辦事?”晏霁之順口問道,蔣厚運恢複油滑地笑起來:“是呀,今兒個負責初選事宜的賴嬷嬷近五十歲的老人了,貴妃擔心賴嬷嬷眼神不好,特意傳話來讓奴婢和長春宮的陶姑姑去照看,省得秀女初選就鬧出笑話來。”
蔣厚運又指名小太監笑說:“陛下在朝晖殿等着世子呢,您随小遊子過去吧。”
晏霁之略略颔首謝過,随引路的小太監去往朝晖殿見皇帝。
天高雲闊,晨間的清新感仿佛能熨帖進人心坎裡,朝晖殿的巨型露台上,正徽帝嬴忱璧靠着軟塌在聽曲樂,見晏霁之來了,皇帝把伶人和宮人全部屏退,示意晏霁之坐吧。
皇帝的右側擺着兩副座椅案幾、左側擺有一副,晏霁之走向皇帝的右側,剛落座,一封信箋甩在他眼前,他看眼皇帝,拆開信封取出信紙來看,浏覽過,他不禁皺眉。
“四天前,在去慈壽宮拿交代時朕派下的暗衛,朕想着或許會有收獲,但朕真的沒想到居然能得到這樣的收獲,朕思量幾日還是決定在送給太上皇之前先給你們看看。”
嬴忱璧恭維:“我這個皇帝可真是太過低看昌隆侯了,他豈止是敢害北地的将領,他連蜀王都敢害,還是個連朱家出身的太妃都是副渾然不把親王看在眼裡的狂悖?!”
晏霁之擰眉未語,正徽帝嬴忱璧眼底肅殺,冷峻的龍顔似有冰霜覆蓋又似有火在燃燒:“倘若朕和太上皇隻是嫌昌隆侯府太過不成體統要約束朱家,會怎麼樣?”
沉默幾息時間,晏霁之直言揣測:“昌隆侯八成要造反。”
“是啊!”皇帝同意,否則如何能如此憤怒:“朕當真是眼拙,倘若朕和太上皇仍然任由昌隆侯恣意妄為,過幾年他準備就緒後焉能不反?怕是昌隆侯早幾年就在做皇帝夢了,朕真是眼拙啊居然登基四年多都沒察覺到他已經權欲膨脹地要造反了。”
“陛下言重了,昌隆侯府雖然十多年來享盡太上皇的恩寵,根基到底還差得遠,誰能想到他和晉王攪和是想把晉王當踏腳石,以老穆國公七十年的銳利恐怕都不敢下定論,陛下還不到三十歲還很年輕,沒察覺實屬正常,犯不着因此就和自己生氣。”
嬴忱璧嗯聲,倒杯酒飲下,沉吟道:“朕在想該讓昌隆侯怎麼死,你覺得呢?”
晏霁之眼神漸凝,遲疑會兒仍答:“讓他死得對國家最有價值。”
“對國家最有價值?”皇帝嬴忱璧愣下,猛然間有種醍醐灌頂之感,皇帝緩過驚喜感,看向眼前的臣子,不禁感慨:“霁之,你是真驚才絕豔。”
“臣慚愧,陛下一時當局者迷而已。”晏霁之低眉,嬴忱璧擺擺手,冷笑道:“一百年,不過是才過一百年而已,朕在立國百年之際清查丈量全國耕地竟然能比建國時少一萬萬畝,這群趴在國家身上吸血的貪官富紳豪強貪腐侵占瞞報土地該有多嚴重啊!”
晏霁之垂眸掩住眼底的複雜,想,有前世今生對嬴忱璧是很大的幸運吧,嬴忱璧前世接過皇位時的國家已瀕臨積重難返的邊緣,對内就能耗盡他多半心血,難再開疆拓土;今生,嬴忱璧足以能打造出他想要的盛世,這是雄心勃勃的帝王的大幸。
“陛下,若昌隆侯真有反意,安西的鐵騎會否真的已經被他染指了?”晏霁之憂慮道:“除南北前線的将士外,朝廷最能打的軍隊是鎮守西北的鐵騎,他若想要軍隊,他會看中哪裡的軍隊顯而易見,何況安西和江南若對京畿成合圍之勢?”
“朕知道。”嬴忱璧眼底殺氣閃逝,晏霁之執起案幾上的酒壺倒杯酒喝,飲下兩杯,向皇帝求證件事:“陛下,鞠太妃曾懷過兩胎還是三胎,您有數嗎?”
“嗯?”嬴忱璧愣下,回想道:“是……”皇帝還沒報出答案,晏霁之就道:“是三胎,鞠太妃在授康十六年生的公主早夭未齒序,在授康十六年以前她曾小産,莊太妃說的鞠太妃跟你朱家這兩筆賬是指鞠太妃懷的前兩胎并不包括鞠太妃的十皇子。”
“你覺得聖人有數嗎?”嬴忱璧再倒杯酒喝,有一絲唏噓。
“應該有數,否則吳王這幾個小的哪來的?”晏霁之猜:“太上皇隔兩三年警告回,朱家收斂些,隔幾年總能有位皇嗣降生了,太上皇就願意睜隻眼閉隻眼了吧。”
霍海嘯踏着吧字走上巨型露台,晏霁之看向他,想,第三位應該是班丞相吧,皇帝是故意把他們錯開的吧,很巧,霍海嘯一眼打量過眼前的情形後也是這麼想的。
來到禦前行禮問安,得免禮賜座後,霍海嘯走向皇帝的右側,在晏霁之旁邊落座,他剛坐下即被晏霁之遞封信箋過來,他展開信紙看遍,神情微變:“昌隆侯要造反?”
聞言,皇帝嬴忱璧和晏霁之同時注視他,晏霁之褒獎:“你真果決,我和陛下還是七成八成有可能的猜,到你那兒就十成十了,你就不怕過于武斷猜錯了?”
“昌隆侯敢想讓蜀王死在北疆的戰場上,敢威逼晉王要拿晉王的把柄,連個朱家出來的太妃都是目中無親王的德行,昌隆侯已經狂妄成什麼樣,他還能容忍将來被晉王壓着嗎?”霍海嘯順理成章推測:“他們若是能兵臨京畿,他必是要踩着晉王上位啊。”
“對,有道理。”晏霁之附議:“手起刀落當機立斷,海嘯你的确夠利落。”
“你和陛下議過朝堂重臣中可能會被昌隆侯拉攏的人家嗎?”霍海嘯直切靶心,晏霁之瞬間腦海中閃過個他自己都有點懷疑的念頭:“你不是在指向武襄侯府吧?”
“朕同樣想到武襄侯府了。”嬴忱璧都想懷疑自己多心了,不是他有疑心病就好,皇帝頗有點感喟:“看來朕不是獨個兒,海嘯是在針對武襄侯府吧?”
晏霁之倒杯酒喝,霍海嘯正色道:“禀陛下,臣沒有針對誰,臣隻是推測昌隆侯完全做得出拿侯瞻渥的媳婦來利用他,侯瞻渥會不會被利用又會不會把整個武襄侯府都卷進去,臣不敢妄言,但臣心中的确是相信顯國公府的堅定多于武襄侯府。”
皇帝嬴忱璧眼神微閃,晏霁之握酒杯的手微滞,霍海嘯憂慮得不是沒道理啊。
“侯瞻渥近日如何?”皇帝問,昨日剛得訊仍然再問遍,霍海嘯禀道:“很鬧騰,四天前武襄侯将幼子接回府後要責打四十大闆,被升平大長公主攔住,隻打了幾闆子。
如此疼愛幼兒的父母會把侯瞻渥縱容成什麼樣,臣是預估不出來了,但臣相信,侯瞻渥養好傷後必會再鬧着要找他媳婦,武襄侯隻怕仍然不會動真格管。”
皇帝眼神微暗,聲音略有輕忽:“依海嘯看,對昌隆侯,第一步該怎麼做?”
“禀陛下,昌隆侯若想造反就必須有足夠的兵力,舉國他最有可能染指的軍隊,臣推測應該是鎮守安西的鐵騎。”霍海嘯建議道:“臣以為應将安西的将領全部撤換。”
正徽帝嬴忱璧未置可否,幽幽道:“倘若有足夠的兵力,昌隆侯敢不敢反?”
一絲危險氣息飄過,晏霁之若渾然未覺,霍海嘯颔首保持恭謹,嬴忱璧看眼他們,問:“朕想在今年上半年在江南和淮南兩地再劃出座行省,你們以為如何?”
“禀陛下,您若想再規劃座行省,臣以為不如動廣南或西北。”晏霁之顧慮道。
“廣南?”嬴忱璧鳳眸微眯,念兩遍後笑起來:“不錯,的确是動廣南和西北更妥當。”皇帝再轉向霍海嘯,好似就等着他給出合皇帝心意的答案:“昌隆侯這兩年在鬧着聖人要把福建總兵換人,聖人還沒應允,朕願意成全他,海嘯以為該換成誰?”
霍海嘯報出皇帝想的既定人選:“派聖人近十年來最重用的武将,臧芣緘。”
皇帝笑了:“海嘯果然有統帥風範,這保管是個讓太上皇和昌隆侯都滿意的人選。”
班丞相姗姗來遲,見到竟然是這麼兩個年輕人陪着皇帝,有點眼暈,全召老臣是大事,傳召的都是年輕人應該沒大事,但這樣的組合,他直覺就沒好事啊。
待接過密報一看,班丞相眼冒金星,這是要瘋了吧:“陛下,這,這這……”
“兩位世子看見時可平靜得很,丞相可不能比兩個小輩都不如啊。”皇帝打趣。
班丞相哪還有心情玩笑:“陛下,茲事體大啊,依密報中的情形,老臣都不敢猜昌隆侯的企圖了,對昌隆侯府朱家恐怕更是已到不得不轄制的地步了,可您還有佐證嗎?聖人恩寵愛重外祖家甚笃,僅憑這封密報,老臣唯恐不能勸動聖人啊。”
“朕會親自和聖人談,此事,丞相不必禀告聖人了。”皇帝交代,班丞相應是,心裡可沒因此而有絲毫輕快,皇帝親自和太上皇談,談崩就容易鬧僵,鬧僵一回,朝堂的平穩就得少一分,何況昌隆侯八成真要出大事了,天爺啊,昌隆侯嫌活膩了是吧。
“朕記得先昌隆侯的原配在授康十年病故,授康十一年,先昌隆侯在五十五歲時把現任昌隆侯的生母扶正。”皇帝仿佛很好奇:“五十五歲高齡有必要再扶正個妾室嗎?”
班丞相瞟瞟那兩個年輕人都耳聾似的故意欺負他這個老頭,隻能出頭回禀:“禀陛下,據說昌隆侯自幼深得父親疼愛,先昌隆侯想給他個嫡子身份好多給他些家産。”
“是嗎?”皇帝恭維:“那麼昌隆侯當真好本事了,把家族和爵位都收入囊中了。”
班丞相沒接話,皇帝再問:“先昌隆侯的嫡長子是授康十五年病逝的吧?”
得到肯定,皇帝似笑非笑:“朱家的猖獗就是在現任昌隆侯手中瘋長起來的,朕倒是真猜不出昌隆侯到底是從少年時就是個猖狂的還是他争到爵位後太高興性情突變了?”
班丞相心中微凜,低眉順眼道:“陛下恕罪,老臣猜不出來。”
“先昌隆侯的原配在53歲病故,這年紀老死還算正常,但依照這老夫人死後的情形,朕就覺得有些詭異了。”皇帝眼神犀利:“會否昌隆侯少年時就觊觎爵位,但他忍了十幾年,忍到嫡母和嫡兄都相信他沒有野心、在嫡母足夠老的時候出手?
53歲的嫡母看似正常老死,沒人懷疑;他蠱惑他父親将他生母扶正,沒人阻攔,接下來就該是嫡兄病逝了;嫡長兄病逝後父親垂垂老矣,大侄子年輕、嫡次兄纨绔,哪怕他顯出野心來也沒人能再阻擋他,故而是他拿到爵位執掌朱家,丞相以為如何?”
“老臣惶恐。”班丞相含糊道:“老臣隻聽聞昌隆侯的生母是個跋扈的老太太。”
皇帝看他眼,哼笑:“丞相猜先昌隆侯在嫡長子死後可有察覺,泉下有知會後悔嗎?”
班丞相再沉默以對,皇帝收起笑意冷然下令:“朕要個準話,丞相去查清楚,先昌隆侯的原配和嫡長子是否死得不尋常,不要驚動任何人,不必禀告太上皇。”
這就是在逼班丞相做偏向了,一旦有了偏向,将來的偏向隻會越來越多,可班丞相能拒絕嗎?能陽奉陰違悄悄禀告太上皇嗎?除非他不想要班家的将來了,否則就得認。
旁觀的兩位很平淡,班丞相沒有異樣地應,心底不知是發苦還是有點如釋重負。
“整饬江南,預計能收繳到多少錢糧充盈國庫?”皇帝轉向年輕的兩名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