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霁之報三百萬貫,霍海嘯比他強點報四百萬貫,皇帝再看向丞相,班丞相有點頭大:“老臣以為兩位世子年輕氣盛,報得誇大了,老臣預估是一百萬貫。”
皇帝樂了:“授康年間國庫每年收入少則五千萬貫,多則六七千萬貫,朕登基以來每年國庫收入都不足兩千萬貫,丞相是真不誇大啊。”皇帝轉瞬間冷臉報個數:“朕要一千萬貫送進京畿。”吓得班丞相哆嗦下差點想死谏時皇帝又問:“全國現有多少荒地?”
班丞相真感覺他心髒波動起伏地有點大啊:“禀陛下,是八十萬畝。”
皇帝不贊同:“朕怎麼覺得全國有八百萬畝乃至一二千萬畝荒地都不止啊。”惹得班丞相又想死谏時又被皇帝搶前刹住:“清冗官,朕不想再小打小鬧地清除個千八百人,倘若朕想把多數冗官皆清除出朝堂,丞相可有良策保他們不生事端?”
“陛下,此間真不是大動幹戈時。”年輕人氣盛起來簡直跟脫缰的野馬似的橫沖亂撞,班丞相眼前一陣陣發黑:“老臣實難認同陛下您如此沖動,還請陛下為社稷想。”
皇帝想都沒想地轉向晏霁之:“朕不需要晏卿勸,你隻需告訴朕,你有計策嗎?”
晏霁之沉默兩息時間後給出建議:“禀陛下,正徽元年五月,陛下削減内廷用度;六月,丞相率百官請奏削減俸祿。今官員俸祿,以正六品官為例:每月俸錢十兩,授田六百畝,算上俸料等物,折合成現銀計,一個正六品官年俸大概五百兩。
朝中大約五千名冗官,若是給予這批冗官在值時半年的俸祿,國庫至少要出一百萬貫。若是不補銀兩,或可将授田賞下,抑或再補以與職田同等畝數的荒地。
三,既不給銀兩亦不許田地,興辦書院。舉國目前約有一千座官府記檔在冊的州府縣級書院,大可再造五六百座書院。四,前三項皆不施行,許他們遷入澎湖,在朝廷海禁期間仍可與南洋諸國通商。五,朝中若還要生事,交給老天爺吧。”
“霁之不知朝廷何以會出現冗官嗎?”皇帝訓斥:“一場科舉,朝廷就要錄百八十人,還有靠恩蔭入仕的大批子弟,朝廷能有那麼多空缺養這批人嗎?再興造五六百座書院,你是嫌朝廷裡吃閑飯的不夠多還是嫌冗官不夠有積重難返之危啊?”
“禀陛下,這世間可以有多種人才,不一定非得當官才是人才。”晏霁之詳細闡述:“老百姓的觀念裡總覺得進書院讀書就是為考科舉,這樣的觀念其實不大好。
朝廷大可以給書院分類,第一種是培養文學造詣,國家多才子譜寫風流,這類人才自是多多益善,再多,翰林院都裝得下。第二種是傳授技藝,書院擇百工中适宜教學的,像造車造船、造宮苑乃至教授醫理,學而有成,不都是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嗎?
第三種,對考科舉的讀書人,書院還可以讓學子适當體會民情,官員總不能五谷不分,一個五谷不分的進士又怎麼可能做好父母官為老百姓們做實事?”
“好,愛卿的主意甚好。”皇帝高興道:“丞相知會過太上皇就交代國子監和翰林院盡快給朕拟個章程出來吧。還有,國庫每年都要撥下五六十萬貫給全國的書院,朕細想想其實大可不必,丞相用個适當的舉措把這筆撥款消了吧。
第二,今後科舉,朝廷擇錄四五十名進士,不必宣揚,丞相心中有數就好;第三,靠恩蔭走仕途的必須至少有秀才功名,一家能蔭蔽的子弟數更得加以限制。”
“是,陛下,但對英王世子的四項舉措,您是定下選第三,革除的那批冗官,銀兩和田地以及入澎湖都不許嗎?”班丞相真想替自己這把老骨頭抹把辛酸淚。
“嗯?”皇帝嬴忱璧被提醒出個疑惑來:“霁之不想讓這四項并舉?”
“陛下,升米恩鬥米仇,給予太多,得到的未必是感恩,還可能令對方貪婪愈盛。”
嬴忱璧眼底泛起冷意,就是對這種醜惡嘴臉的厭惡:“霁之說的好啊,升米恩鬥米仇。丞相,不必再建書院,英王世子的第三點舉措在現有書院中推行。
朝廷革除四千名冗官,讓這批人自己選是要銀兩、田地還是入澎湖,隻能三者擇其一,你把握好,可别讓他們生出朝廷虧欠他們的荒謬想法。第三,朕欲在西北和廣南再劃出兩座行省,你和兩位副相還有吏部在四月二十前拿個方案出來。
第四,現行律法對官員貪腐的最低限定是一千兩,少于五千兩,隻以降職警戒;貪腐在五千兩至五萬兩之間處以罷官、下獄以及流放;貪腐超五萬兩者判死刑。
清除冗官後,朝廷重修該條律令,朕願意把對核定官員貪腐的最低限定提高到三千兩,但處置的警戒線得降下來,少于五千兩處以降職警戒,貪腐超二萬兩者斬首。”
旭日漸高,晨曦初綻時的稚嫩消弭,金燦燦的強勁朝氣照遍朝晖殿是這般耀眼。
一老二少走下巨型露台,班丞相唏噓,晏霁之打趣:“相爺是不是遺憾看走眼了,要不然現今皇宮中早已是班貴妃最得寵,哪還有霍靈渠和令愔夫人什麼事。”
“世子啊,你就别拿老頭開涮了。”班丞相愁啊:“你們看,聖人會信嗎?”
“相爺的意思是聖人不會相信陛下的密報?”晏霁之愣下意識到這還真有可能。
“不至于吧,陛下難道還能拿國家安危來污蔑昌隆侯嗎?”霍海嘯也沒想過太上皇還會有不相信這種情況,班丞相歎口氣,不再多言,不再和小輩同行,甩下他們,疾步往前走,晏霁之感悟:“不當家就是輕松,若是你父和我父在,大約得和丞相一樣急。”
“是啊,有父親頂在前,家族的重擔還沒有擔在肩上,心态就是不同,就像是有依靠,能給心裡踏實,闖禍後想不收拾爛攤子就能不管,還能張揚恣意,可以天塌下來都不憂心。”霍海嘯說着意識到:“陛下對父親會不會也是有這樣的心态?”
“以嬴忱璧對父親的孝敬,父皇在與父皇不在肯定是兩種心情。”晏霁之莫名有感觸:“他應該是真的隻想拿到大權奉養太上皇頤養天年而從來沒想過傷害太上皇。”
兩人踱步至皇極宮正殿前的寬闊廣場,遙見建威侯夫人被攔在皇極宮宮門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霍海嘯攔個經過的宮婢問:“皇後這位母親,什麼事?”
小太監行個禮說:“禀世子,建威侯夫人要找令愔夫人。”
“找令愔夫人都能找到皇極宮來?!”霍海嘯好笑:“她什麼事這麼急?”
“是伊人殿的采選,大總管和陶姑姑與賴嬷嬷生出分歧,皇後娘娘趕過去責令厚運總管和陶姑姑不得再管秀女初選的事,長春宮傳太後口谕請皇後帶賴嬷嬷回椒房殿,皇後不肯奉太後之令,僵住了,總管打發人來請陛下的旨意,侯夫人便急着要找令愔夫人。”
霍海嘯俊臉被氣得發笑:“到底是哪個混賬在造謠污蔑說郭皇後受委屈,禦前總管接管秀女采選自是秉承着陛下的旨意,一個受委屈的皇後敢對陛下的旨意全然不當回事兒,何況又有太後的口谕,一個受委屈的皇後豈敢再三違拗太後,她能違抗得了嗎?
宮人們全是死的不成,不知道要攔着皇後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地對皇太後不孝嗎?天下能數出幾家來有兒媳婦連着四年從來沒給婆婆立過規矩,做皇後做到舒心成這份兒上,郭皇後若是還委屈,天底下那些被婆母刁難的兒媳婦豈不是都活在煉獄裡生不如死嗎?”
小太監眼神閃爍,細想想,郭皇後除了要被迫辭位之外好像還真沒有别的委屈啊,太後在關雎宮鬧出長蟲前從沒給皇後立過規矩,最得寵的令愔夫人對郭皇後也一直恭恭敬敬的,皇後以前還有被太後刁難或者被嫔妃沖撞過嗎?沒有啊,這……
晏霁之抛錠銀元寶給他,小太監麻溜接住,謝過英王世子後告退,和同伴們離開。
這群宮人走開,晏霁之幾乎沒有調侃意味地調侃:“你霍家在宮裡的威懾真有問題哎,一回是偶然,二回三回還能是偶然嗎?宮人們對于霍太後勒令皇後兒媳規避的命令居然能猶豫到讓場面僵住,到底是郭家壓着霍家還是霍家壓着郭家,這不滑稽嗎?”
“要不怎麼說郭皇後在宮裡過得真舒心。”霍海嘯諷笑:“畢竟郭氏育有嫡長皇子,皇帝更是多年厚待,比起霍家死期不遠,大多數人到底還是看好郭皇後哪怕辭位仍然前途可期,幾人敢真得罪她?令愔夫人這位後宮最得寵的妃子不照樣在捧着她。”
“令愔夫人清高,她應該就是恻隐之心泛濫。”晏霁之糾正,霍海嘯嗤之以鼻:“在皇宮裡想恻隐之心泛濫的前提是要能自保吧,不能自保還想做好人是蠢還是活膩了要自尋死路,陛下的第三任皇後?我說,令愔夫人最多再升一級,從一品,到頭了。”
“贊同,憑她育有兩位皇子,還是庶長子和庶次子,她将來肯定得再升,但貴妃位同副後太耀眼,不說她這糊塗勁兒擔不起,皇帝過幾年怕是都要煩她了,哪會願意給。”
霍海嘯心念一動:“前些天在刑部大獄,那兩道将來的聖旨,你看他有真心嗎?”
“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嫌不夠戳我肺管是吧?”晏霁之怼他:“我被皇帝搶走愛妾就夠悲痛了,你還讓我設想我女人跟别的男人生兒育女,你誠心的是吧?”
“貴妃!”霍海嘯誠摯告誡:“請你記住你的流光姨娘已經不存在了,靈渠現在是貴妃,貴妃将來生育皇嗣還能戳你的肺管那不是你上趕着要讓皇帝看你不順眼嗎?”
“你還是去給太後添把火吧,畢竟皇太後若是連個兒媳婦都管不住,”晏霁之忽被不經意閃現的念頭闆正經,看他道:“靈渠跟我提過,皇帝有可能想把大皇子出繼。”
霍海嘯愣下,側頭環顧圈四周,确定附近沒人再交流:“不至于吧?”
“未必,但若排除大皇子?”晏霁之面有所思道:“你想過沒,翁美人這胎若是皇子,四皇子抱給貴妃養,皇帝若是念在貴妃的份上眷顧四皇子,二十年後的格局?”
霍海嘯還真沒想過:“你懷疑二皇子和三皇子這兩位同母兄弟得自相殘殺起來?”
“秀女中有一位是荊湖巡撫的庶女,令愔夫人的庶妹,這麼位秀女,你不嫌打眼嗎?”
晏霁之預判道:“就看陛下對四皇子的态度,陛下若眷顧四皇子,以荊湖巡撫的熱切,二十年後若是就二皇子和三皇子頂在前,不想同母兄弟阋牆恐怕都難了。原本生母若是拎得清或許還能管住,但以令愔夫人的糊塗勁兒隻怕是根本管不了。”
霍海嘯懶懶回:“自作自受的事兒能怨得了誰?”
晏霁之再看他眼,被牽引道:“嗳,你想過皇帝說昌隆侯敢不敢反時的用意嗎?”
“你也感覺到了?”霍海嘯劍眉微動瞬間眼神微妙,兩人對視眼,各自在彼此眼中讀到相呼應的訊息,晏霁之喟歎:“可不嘛,建威侯怕是忍不住啊。”
“把怕是去掉吧,你不用這麼看得起他,我跟你斷言建威侯府忍不住的。”霍海嘯真是嫌惡都懶得嫌了:“昌隆侯若想造反,打清君側的旗号,扶嫡長皇子登基,他還能裝裝師出有名省得連塊亂臣賊子的遮羞布都沒有,郭皇後和郭家能不投向昌隆侯就出奇了。
用霍雄鷹的話來說,這種德行都能做五年皇後真是絕了,我霍家沒想做好事都能變成迫她辭位是在給她和她娘家活路走,你說絕不絕?最絕的是,給他們這麼多條活路,郭皇後和郭家都能往死路走,我見過蠢的就是沒見過這種蠢貨。”
皇帝嬴忱璧踩着不輕不重的步伐走到他倆身後,許是聊得興緻正高,他們兩個愣是誰都沒察覺,晏霁之不贊同:“不不不,最絕的應該是,倘若陛下對郭皇後多年嚴苛甚至刻薄,就沒給過郭皇後舒心日子過,郭皇後欺軟怕硬反而不敢在私底下有怨恨。”
“朕覺得最絕的應該是你們兩個在皇極宮裡侃大山。”嬴忱璧嫌糟心地訓,這兩位難得一同有感悲催地轉向皇帝請安,看見宮人們都還站得老遠是皇帝獨自走過來都想松口氣了,晏霁之據實道:“禀陛下,我們遙遙瞧見建威侯夫人在宮門外,想看個結果。”
嬴忱璧呵呵呵:“結果是吧,結果就是,就由海嘯出面去請皇後帶人回椒房殿吧,海嘯再走趟長春宮告訴貴妃,翁美人誕下皇嗣,皇嗣滿月前讓貴妃請文郯侯夫人進宮來喝杯茶。”皇帝看着霍海嘯,笑意盎然道:“海嘯知道應該跟貴妃說些什麼吧?”
“先昌隆侯的原配和嫡長子死得似乎有些蹊跷。”霍海嘯略微低頭道:“文郯侯夫人的兄長是福建總兵離得再近不過,有勞福建總兵幫着查一查給貴妃解個惑。”
“武将粗犷。”皇帝龍顔含笑殷殷叮囑:“記得讓貴妃提醒文郯侯夫人,武将粗犷,更不擅清查陳年舊案,得找個細心且悉知内宅中事的高手幫他。再讓貴妃送文郯侯夫人個人情,昌隆侯鬧着聖人要撤換福建總兵,霍家會把現任福建總兵調任江南。”
霍海嘯代貴妃謝恩再告退,晏霁之默默地一起走,皇帝喊住他,晏霁之表示:“陛下,臣不介意陪海嘯同往。”對于這樣的厚臉皮,皇帝笑得更樂:“朕介意啊,晏卿還是陪朕去小佛堂勸令愔夫人吧,她畢竟是朕最寵的妃子,朕不忍心苛責她,就靠愛卿了。”
晏霁之郁悶留駐,霍海嘯利索往外走,誠心招皇帝罵,忒活該。
然而,這似乎渾然天成沒有破綻的小插曲,皇帝偏就認為晏霁之不是沒事找事要找罵:“霁之是故意在避着朕吧,你不是要在皇帝眼皮底下招惹皇帝,你是不想與朕獨處,你怕朕與你再多聊深聊會兒會察覺到你對書院規劃的用意沒那麼簡單。”
晏霁之眼神微閃,未語。皇帝笑,似乎很理解他:“朕都沒有疑慮,你将來會位極人臣,皇帝會喜歡卓越不凡的丞相但不會容忍個心思深到很可能會失去掌控的宰執,當然是皇帝察覺不出為好,就像你剛鬧的這出,大概連霍海嘯都覺得你活該了吧。”
“不,還是朕想錯了。”皇帝自我糾正道:“你不是避着朕,你是故意逗個樂,顯得你率性有助于減少皇帝對你心思深的感觀,還能讓我們接下來談得輕快些,你當然有本事把話題引到你願意談的事上,恰如你剛鬧的這出,朕若沒察覺,我們會聊些什麼?”
晏霁之垂下眼睑依然不語,皇帝擡擡下巴笑:“你在壓儒生乃至儒家的地位。”
“你剛提出對書院的規劃時朕光顧着高興是沒真覺察到。”皇帝走到他面前,衷心感歎:“朕不得不驚歎一聲妙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當下,讀書人的地位是太高了些,高到百姓們推崇,高到他們肆意評論國事卻多是空談更兼有結黨營私之嫌。
十幾年乃至幾十年汲汲營營讀着書要考科舉的讀書人不在少數,這些讀書人想求取功名是為造福百姓報效國家還是為私欲?當然大多學子都是為私欲,這沒什麼,人都有私欲,想做官很正常,但實沒必要把讀書人捧得超凡脫俗,不相匹配啊。”
晏霁之似乎打定主意不說話了,皇帝大度地非但沒在意還真心表露:“恰如你所說的,這世間可以有多種人才,不一定非得當官才是人才,但你是治國的人才,對君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才。”皇帝嬴忱璧拍拍他的肩膀:“忘記流光姨娘吧。”
日頭高照,明媚的陽光施施然照過颀長的身形,映出的身影仿佛都訴着堅韌。